狄九与她在一起时,总会注意用没有毁容的右边半边脸对着她。他其实是不在乎容貌的,他注意这些细节,只不过不想令她更惊惧,更不自在。
也很少主动对她说什么。
事实上,狄九很少主动对任何人说什么。
守在傅汉卿身边的时候,另外两个人总能找点什么和傅汉卿“聊天”,文素依神会会为她轻轻哼唱。而狄九,他守在傅汉卿床前的时候,就算整天整夜,也是沉默不发一言。
女人的心,总是柔软的。相处的久了,不那么怕了,看多他沉默的样子,渐渐的,她甚至想主动同他说话。
那一天,他又一次偶尔微微失神,不曾防备的时候,他窥见了他凝视向傅汉卿的目光。那平时冷漠如冰的眸子里,藏着深刻到令她震动的情感。
她终于试图和他交谈:“你可以多和他说说话啊,多同他说说话,可以帮助他醒来的。”
那一刻,他慢慢抬眼,复又慢慢低眉,极平淡极平淡的轻声说:“他若是真听得了我的声音,恐怕便再也不肯醒过来了。”
他曾负他害他,却在最后一刻,为他舍弃了一切。
可是在他拔剑而起的那一刻,他已经闭目长眠,再不醒来。
在睡着的人的记忆里,他们之间,最后的感情,是仇恨,他们最后相望的那一眼,是决绝。
所以,现在,他只能如此守在他的身旁。守着他在永恒的睡梦之中,恨着他的爱人。
他会那样望向他,如非必要,却从来不会接近他。他会在别人离去时,日日夜夜守着他,却连声音,都不能让他听到。
他不是狄一,可以关切地说话,悲伤的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一次次失望,再一次次浪迹天涯。
那一刻,他望着床上沉睡的他,床前安坐的他,忽然间,几欲落泪。
那一次,他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很真诚的将他劝解:“你放心,你们这样照料他,老天有眼,总会被感动的。等他醒来,等他知道了你为他做过的一切,你们总有团圆的一天。”
而他,略微皱了眉,几分不耐,几分冷嘲的看向她:“我从没见老天睁过眼。他醒过来的机会,明明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就算他醒过来了,我与他,也不会团圆。”
她愕然的睁大眼。
“他醒了,我才能放得下,他醒了,我才可以自己自在的走,等他醒了,我连告辞也不会说一声,就会离开。”他冷笑:“我与他的性情为人差的太远,谈什么天长地久。不如早早相忘江湖。”
她手足无措的仓皇退去,不明白这一番善意,为什么会让那人如刺猬般竖起满身的利刺来反击。
他就像他的容貌一般矛盾,半是英俊半是丑陋,说是有情,却又无情。爱着却不接近,固执的守着却不肯言悔,不要聚首,以及,那样弱的身体,却有那样杰出的武功。
是的,他的身子极弱。他生命里所有的健康和活力,在当初的某个瞬间,已经透支的尽了。她是医者,她知道他一身是病,她知道他的五脏六腑已经没有一处还是健康的。他每熬过一刻,便受一刻的病痛折磨,然而,他还是这样活着,一直不肯弯下的腰,一直不肯受人怜的傲,一直不肯示弱的固执。
他的脸色永远是苍白的,他总是会剧烈的咳嗽,尽管每一次发作时。他总会用轻功掠向远方,不想让人看见。然而,身体不是永远受意志压制的。所以,她偶尔会看到他咳嗽的缩身一团的身影,她偶尔会发现,他的衣角袍袖以及手帕上鲜红的血痕。
看见了,又回避不及的时候,他便会被他抬头时凌厉的目光震得动弹不得。
那样幽极深极黑极的眼眸,透着那样厉烈的情绪,千千万万种的不驯与不甘!似一根坚钢。在如何顽韧,重视生生给天意磨折到生生断开,却又因着天生的傲骨,忍受不了被人看见的狼狈和软弱。
每一次,她都怀疑,看见了他的软弱的自己,会让这被命运逼到绝处的孤狼,扑过来。生生撕裂了去。到最后,他没有扑过来,或者不是因为怜悯,因为仁慈,仅仅只是,眼前照顾傅汉卿,还用得上她吧。
不过,他算得上是个合作的病人。虽然不习惯被人查看自己的身体,他还是允许她为他诊断,顺从的让她针灸。安静的喝光所有她开出来的药。可是他不肯休息,练功练得过分勤快。
不用守着傅汉卿的时候,他便练功再练功,不眠不休的练功。即使文素依一再告诫说欲速则不达,这样的练习伤身过重。他也从不停止。
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她是不太清楚的,只是听狄一说,现在同他过招,已经撑不过五十招了。然而这样说着的狄一,神色却是悲凉。
现在的狄九,武功再高,也不能久战了。与人交手,无论对手是谁,他若事前五十招不能取胜,就只有等着被人杀。
狄一一直不明白,他的健康,他的寿数,决定了他不再会有机会去江湖争雄。便是有天大的野心,也只得屈从于命运,已经是如此,还要没日没夜的练习,残忍的逼出那个多病身体里的每一点力量,为什么?
他不明白,即使问了,得来的也只是那人极冷淡的一个眼神。
是的,狄九活不长,文素依作为医者,也同样清楚。
当年他的身体曾受过极残酷的压榨,所以,现在他身上至少有几十种大大小小总也治不断根的病缠绵下去,而且还总是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觉。
他不能入眠,所以可以精神亢奋的日以继夜的去练功,这一方面让他的武功突飞猛进,一方面也让他的生命更加飘摇如风中之烛。
他偶尔入睡,总是在傅汉卿的身边。
有时他守在他身旁过夜,不知不觉,就会伏在他床边入眠。
他甚至会在替傅汉卿擦身洗沐时,不自觉的停下手,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半依在傅汉卿身上,睡过去。
所以,曾经,有那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狄一和狄三不在,狄九便替傅汉卿擦身换衣,为他运功输气,抱着他到处走,替他活动手脚,最后,把他放在大椅子上,抬到外头晒太阳。
他坐在他的旁边,不知不觉,便倚在了那大椅子上。挨不过倦意,他靠着他,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在阳光下,同他一起沉眠。
那时,她隔着很远,很远。看阳光洒了他们一身,看他们坐在了一处,靠在一起,脸贴着脸,头并着头。
狄九的眉眼都松弛下来,似是一把冰冷的剑,温和的入了鞘。
有风拂来,把他们的衣和发吹得夹杂到了一处。不知道他是不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所以,唇边竟略略有了一丝笑意。
恍惚中,她以为,那个沉眠的人,随时就会被一阵风惊醒,然后回首,向那个一直一直守候着他,最重倦极而眠的人微笑。
她不敢走上前去,不能在这微凉的天气里,轻轻给他们披一条薄毯。
因为,即使是在傅汉卿身边,狄九也睡得极浅,一有声息便会惊动。且刚自睡梦中醒来,或许是人有些恍惚,或许是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他相信的人,这个时候,若有其他人在旁,他的身体会先于大脑的做出攻击的行为。
狄一和狄三都曾在无意中惊醒他,而被他打伤,后来二人都会记得,只要狄九在傅汉卿身旁,二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没事绝不要靠近,万一因故非靠近不可,也要先在门缝里仔细观察一下,看看他有没有睡着。然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他刚刚醒来时,如何不清醒,如何凌厉,他从来没有哪一次,伤到过近在身旁的傅汉卿。
而文素依自然是被交代过无数次,只要狄九同傅汉卿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一炷香,哪么,若不能远远确定狄九仍处于清醒状态,则万万不要靠近。
所以,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只能远远望着他与他。莫名间,忽然泪流满面。
这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看到他与他并肩坐在阳光中,连那些流转在他们身旁的风,都是温柔而多情。
他们一起守了傅汉卿好几年。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不定,小小山中的天地,一直宁静无波。
直到那一天,狄一替傅汉卿行功次数太多,疲惫不堪,而一直会在需要时随时接手的狄九没有出现。
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狄一与她一起走到狄九的房间,推开门,看到满地的鲜血,和那个晕迷不醒的人。
狄九昏迷了七天七夜,高烧不断。尽管他晕迷时,也从不呓语。
她几乎以为,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会就此在另一个世界里,陪伴他心爱的人长眠。
他们都知道,他们也都有准备。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狄九的身体,本来就是随时会死亡的。
然而,他到底还是挣扎着醒过来,醒来的第一句,问的是:“我还能活多久?”
文素依不能回答,她是医者,但此时此刻,她答不出口。
还能活多久?
她知道,就是倾尽灵药,怕也不能超过三个月了。
她不答,然而,他明白。
所以,他平静的对狄一说:“我想在死之前看他醒过来。我这一辈子,总该有件事能做完。”
狄一咬牙:“我何尝不想他醒来,可是,这些年,我们用了一切办法,求过所有能找的人。就连那个死而复生的方轻尘,我也去见了,但又有什么用,这帮无情无义的……”
狄九平静地说:“还有一个人,我确信是他的同伴,去找他也许有用。”
“还有谁,你所知道的人不是全告诉我了吗?再说就算找到了,只怕答案也是……”
狄九语气并无波澜:“总要试试的。不到最后一刻,你就要放弃?”
狄一沉默了一会,终于长叹:“好,我再去一次。”
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其实不是很明白,她只是知道,狄九是个冷静的出奇的人,可以这样冰冷的正视自己的死亡。也可以这样平静的,接受一次次失望。
数年间,狄一曾经愤而长啸,狄三也曾闷极醉酒,只有狄九,一次也不曾失态过。
永远的冷静,永远的从容,永远清醒着应对一切,这是太过能干,还是太过不幸?
狄九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数日之后,就可以行动自如。一切如常了。然而,文素依和狄一都知道,这未必是好的现象。这几年,受病痛折磨,狄九本来就瘦,一场大病后,更是瘦的厉害,眼神幽幽,几似鬼火。每每看到他,文素依都会想起“回光返照”四个字。
狄九就要死了。
他只是不甘心在死前见不到那人醒转,所以依旧苦苦的支撑。这是时候,即使知道希望再渺茫,也没有人能忍心不尽力帮他达成心愿。
狄一很快就束装下山远行去了,狄三仍远行未归。山间又只剩下她和他,守着仿佛永远不会醒来,又似乎随时会醒来的那个人。
狄一离去的夜晚,狄九一直守在傅汉卿的床边。她每隔一个半时辰要替傅汉卿喂食,夜晚带了刚煮好的汤剂悄然行来。
这一次,不用事先小心的观察狄九有没有在傅汉卿身旁入睡。似乎是为了让她方便,房门居然是大开着的。
她看得到狄九安坐在床旁,低头怔怔望着掌心的两颗光华四射的明珠。
他行进房去,狄九随手把宝珠放在床头,便帮着她给傅汉卿喂食。
也许是因这一场大病改变了吧,狄九的态度居然温和了许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