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地收起画卷,戚少商心中苦笑。
——他宁愿相信最简单又最不可信的这一种答案。
至少这样,他还有理由不对那人拔剑相向。
戚少商不知道为何收敛了气息。
——似乎有谁告诉他一定要这样做。
悄然走至另一侧顾惜朝所在的地方,戚少商望进顾惜朝的一双眼。
如鹰般凌厉,水般清明的眼。
戚少商重重叹了一声,告知顾惜朝他的存在。
顾惜朝身形一动,长袖从这头拂到那头,架上已少了十数个精致的药瓶。
“找到你要的了?”顾惜朝淡淡地开口。
戚少商轻轻颔首。
“可以走了。”
“你们谁都走不了!”
那是一个粗嘎的,阴狠的,又带点兴奋的声音。
——任哪个猎人成功网住猎物,都会这样的兴奋。
奔逃
这是个月色凄迷的晚上。
戚少商提剑而出,顾惜朝随后跟上,两人在假山口处并肩而立。
如此相似的夜,怎不让人想起鱼池子的那场同仇敌忾心有灵犀?
所以顾惜朝放弃了凌厉的小斧,指尖悄然按住剑柄,只等一个突出重围的时机。
“跳梁小丑,也敢张狂……完颜明岚不在这里?”
顾惜朝嘴角购起一丝讥讽的笑意,眼中发出锋利的剑芒。
滴水不露的包围圈忽地敞开了一个豁口。
来人身形瘦弱,黑色的衣衫衬得脸色更加苍白,看样子似乎只剩下一口气,摇摇欲坠,周身的阴冷衬得整个人如同一颗毒牙。
“公主神机妙算,即使此时远在大宋,她留下的布置已经足够叫你们脱身无望。”
顿了顿,黑衣人阴狠的视线停留在顾惜朝面上,“书生模样,看来你就是那个姓顾的小子,公主叫我带句话,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怪不得她狠心。”
顾惜朝闻言真正地笑了,笑得温良闲适,“你家公主明知顾某是会伤人的剑还上来握了一把,怎怪得了我?”
说着,他斜睨了戚少商一眼。
周遭是行云流水般的阵形,阵中的人也都训练有素。
想从这样的包围圈中脱身而出,实非难事。
即使多智如顾惜朝,强悍如戚少商,八成也会死在里面。
所幸今天这两人在一起,还打算合力闯出去。
——天下再没有另外两人的合作,能如他们一样顺理成章威力无穷。
黑衣人却不曾注意他们之间的氛围,自顾冷冷道,“你要逞口舌之快也只在这一时……动手!”
黑衣人的话显然慢了一步。
他的话还未说完,场中已跃起一道人影。
——群龙之首戚少商。
戚少商虽然长得俊秀,本身依然是个土匪头子,只是这个土匪头子的武功实在很高。
高到什么程度?
千军万马取敌将首级或者还不够,逼近一个被顾惜朝言语分散了注意的侍卫头领就足够了。
剑鸣清越。
无数刀剑向戚少商身上逼来,他却神色不变,不管不顾直向黑衣人冲去。
戚少商当然不会以为自己是铜铁铸的人,那他又为什么不躲?
将满天杀意破除掉的人是一个笑得眉眼弯弯的青衣人。
一攻一守,势如破竹。
戚少商就这么把自己的命交到了顾惜朝手上。
黑衣人骤然迷糊了起来。
他的眼前多了一个月亮,皎洁出尘。
黑衣人望望天空,又低头看看,确是明月没错。
天上有月,周围却无水能照,哪来的月影?
他忘了,无水,却有剑。
一把冷锋如水能映月明的剑。
戚少商的剑。
黑衣人在两个月亮中间倒下。
江湖上都说,顾惜朝阴险毒辣,杀人如麻,而在他们的吐沫横飞之中,戚少商则成了至真至善的大侠,连灭寨的仇人都能放过。
事实上,犯到戚少商身上还能活到现在的人屈指可数,顾惜朝就是其中一个。
对朋友,戚少商亲切温和,谁家有难立刻拔刀相助,这样的他让人觉得温暖快活。
戚少商算是个好人,却不是迂腐之辈,一旦碰见敌人,他可以比顾惜朝更狠,手下更不留情。
——比如从前边境的辽兵,比如今晚这些不知死活的金宫侍卫。
他们的首领一死,整群人就好似一团散沙无用。
逆水寒剑气磅礴,隐有风雷之声,一青一白两道人影,真正如入无人之境。
然后满天如雾如雨如风的剑影消失了。
戚少商和顾惜朝逃了,逃得无影无踪。
他们逃得并不轻松,到了京师的街道上,戚少商身上已经中了两箭。
——只因黑衣人临死前还做了一件事,他对着戚少商洒下一蓬亮色的细粉,躲之不及,身上的衣服沾上不少。
这简直就是给追兵亮了一盏灯!
戚少商一面奔逃,一面心中苦笑。
他们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是前往宋境,但可以想像,这条路上定然危机重重。
一是退,退到深山老林,连金人都鞭长莫及的地方,再另寻图谋。
长了脑袋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戚少商却咬牙选了前者。
时间不多,一月之期将至,他必须要回到京城。
人跑久了总会口渴,若是有条河横在眼前,真是再美妙不过的事了。
戚少商和顾惜朝就遇见了这种美妙的事。
他们却高兴不起来。
鱼肚翻白,河水晦暗,在森森月光下更显诡异,另人直欲作呕。
河水有毒!
两人齐齐皱起眉头,戚少商率先开口,“水路已死,该走山!”
顾惜朝勉力一笑,“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真能狠下心,明日这水边的百姓就要遭殃了。”
戚少商用尽全力调整内息,粗粗喘了几声,道:“顾公子追杀起人来,也比他们好不到哪去。”
口中说着话,脚下却不停。
内力总有用竭的时候,追与逃的人都一样,此刻所有人都回归了最原始的行动方式,靠自己的两条腿。
顾惜朝哼了一声,“你不信我,刚才还放心让我捏着性命?”
戚少商似笑非笑,道:“顾公子想要我的命,在下防不胜防。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却笃定你不会选在那个关头下手,置自身于不顾。”
“戚大侠料事如神,算准了我独木不成林,定要与你合力才能安然而退,是也不是?”顾惜朝不怒反笑,将了戚少商一军。
山路崎岖。
戚少商脸色发白,苦笑连连,“风水轮流转,此时,我没了顾公子一样活不了。”
他已到了极限。
仔细算算,数个时辰内连中三箭,哪怕未中要害,戚少商也没有那么多血可流。
人到了极限,要么亢奋异常,要么虚弱异常。
戚少商的身体就背叛了主人的意志,软倒于地。
日光熏人醉,蹄声入耳来。
戚少商再次醒过来时,就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身上的伤口并不很疼痛,只麻麻痒痒的,想必已敷了上好的药。
终于适应了刺眼的光线,戚少商缓缓睁开双目,第一眼就看见端坐一旁的顾惜朝。
“我的衣服……”戚少商沙哑着开口。
顾惜朝揶揄一笑,“是我所换。你我都是男人,大当家还学女子害羞不成?”
戚少商将头侧过一边,竭力平复一种很多年都不曾再有过的少年心绪。
“这是哪里?”
顾惜朝微微笑着,卷起马车前的帘子,“此处荒郊野外,连车夫都不知道叫什么。倒是前面不远,有一个你想见又不想见的人。”
望进戚少商的眼,顾惜朝狡黠地道:“赫连春水夫人,武林第一美人息红泪!”
息,红,泪。
戚少商头痛地闭了眼,选择继续昏睡。
搏杀
也许是因为这天的阳光太美,也许是因为这天的风儿太清。
——也许是因为顾惜朝知道可能再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望着昏睡中的戚少商,顾惜朝好似受了蛊惑一般,缓缓伸出一只手。
指尖在距离戚少商脸部一寸的地方停住。
“江湖上的人都说我阴险毒辣,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毒。”
顾惜朝悠悠说道,指腹轻轻抚过戚少商英挺的眉,阖紧的眼与沉默的嘴角。
“……可谁知道,你戚少商也是我的毒,剐骨都剐不掉的毒!”
心有不甘地,顾惜朝状似用力实则不甚使劲地捏了一下昏睡中人的脸。
半晌无声。
顾惜朝怔怔地叹了一叹。
——“惜朝,我们在做的事,心不够狠,会死!”
耳边响起这句话,思及那人提醒他的神情,顾惜朝的视线又回到戚少商身上。
清澈的眸子含忧带笑,“我不该救你,明知你回到京城会拦我的路,我却还是救了你。”
话音顿了顿,顾惜朝喃喃而语,“哪怕原来只是怀疑,你现在也该确定了吧?”
凭顾惜朝一己之力,或可独自逃生,加上一个受伤昏迷的戚少商却万万不可能。
是谁帮了顾惜朝?
他们为什么要帮顾惜朝?
除非,他身后有一个势力,甚至隐隐以顾惜朝为首的势力。
“是,我确定了。”
沙哑的声线,即使脸色依旧苍白着,戚少商睁开的眼已如刀锋般锐利。
“你果然醒着!”
顾惜朝淡淡一笑。
“人总要清醒着面对现实。”戚少商倦淡道,“这一路上很自在,很快活。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老天在弥补旗亭酒肆和鱼池子没做完的梦。”
梦终究会醒。
只要他依然是顾惜朝,他依然是戚少商,梦就一定会醒。
“你要施展抱负,就不能走别的路?”
戚少商忽然问道。
顾惜朝不假思索,斩钉截铁道:“不能。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在柳府中问过大当家是否能站在惜朝一边,你不是一样没答应?”
“是啊。”
戚少商自嘲地笑笑,“你和我都不会变。”
马车忽地停了。
“赫连的家门口到了,息红泪在等着你。”
戚少商刚刚支撑起半个身子,只见顾惜朝出手如电,朝他身上点来。
“你……”
戚少商怒目而视。
“大当家受了伤,就不要逞强。我与息城主之间的事,总是要解决的。”
顾惜朝说的是息城主。
不是息红泪,不是赫连夫人,不是武林第一美人,更不是戚少商的红颜知己。
有多少毁诺城的女孩子因为顾惜朝的一句话枉死,他半疯半醒时息红泪可以不追究,今时今日,他还活得很好,息红泪没有理由再放过顾惜朝。
顾惜朝下了车。
他在车辕边站定,衣裾随风飞起。
一袭单薄的青衫,整个人在清晨的凉风中更显得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被刮倒。
——只是许多阵大风吹过了,他还是稳稳地站着,脚下仿佛生了根,扎进土。
若是没有深仇大恨,任谁对这样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都下不得手。
可惜今天是息红泪。
息红泪毫无疑问是个美人,而且是天下少有的美人。
武功高强的息红泪发起怒来,美则美矣,手下却毫不留情,让敌人无暇分神再欣赏她的美貌。
箭。
小箭。
伤心小箭。
箭箭寂寞伤人心的伤心小箭,就这么划破虚空,直直向顾惜朝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