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那许多时间足够他问杨无邪很多次,哪怕要知道顾惜朝住的地方有几只耗子杨无邪也定能查得出来。
只不过是戚少商忘了,刻意地忘了问顾惜朝的下落。
但戚少商也从不是会逃避过去的人,遇上了,自然要知己知彼。
他决定要全力以赴。
这是戚少商给顾惜朝的尊重。
无情听了神色微动,嗓音清冷,“顾惜朝一直在被江湖人士追杀,疲于奔命。”
戚少商悠悠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很轻,轻到人耳几乎听不见。
无情却听见了。
“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怜之处,你莫非在为他可怜?”
无情以为戚少商不会回答,毕竟这是个冒昧的问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只是听到那声叹气后便脱口而出了。
戚少商毫不犹豫地摇头:“我只恨他,从不怜他。”
那傲到张狂,倔到偏执的顾惜朝,何时要人可怜?
“若是他跟着耶律成,助纣为虐该当如何?”
戚少商当日放过了顾惜朝,不管是因为铁手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放了顾惜朝。
许多人猜测,戚少商是不是太重朋友了,还念着当日的交情。
只有戚少商自己知道,他从未把顾惜朝当朋友,藏在心底的唯有知音二字而已。
朋友能共富贵,却未必可同患难。
知音能是什么?
知音是高山流水琴剑交鸣,是双剑合壁心有灵犀,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能忘,豪饮三千半醉半醒间惟独看见的那人。
知音自古有几人?
多少世人终其一生不能遇,百年后只能叹句人生长恨水长东,取尽弱水三千不如知音一见。
知音更不会因立场不同而改变。
哪怕有血海深仇,哪怕曾千里追杀,哪怕他们最后死在对方手上,知音依旧是知音。
戚少商若有所思地看了无情一眼。
“那我就要对不住铁手了,逆水寒必将亲取顾惜朝的命。”
这是六扇门信了戚少商,他总要承诺些什么。
无情吁了一口气,满面疲惫。
铁手的手不肯对上顾惜朝,了解顾惜朝并能与他匹敌的便只余戚少商一人。
诸葛小花在朝堂上为戚少商争取到一个月的时间,让他去查明凶手。
只要戚少商一人去查?
当然不是。
耶律成第一个不肯,他派出的人是顾惜朝。
天下有几人能与顾惜朝一搏?
群龙之首戚少商正是其中之一。
为何所有人都属意要他们去查?
于辽,若戚少商是凶手,还有比顾惜朝更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人吗?
于宋,若戚少商不是凶手,还有比他更不愿看到宋人是凶手的吗?
无情忽地抬首看看耀眼的明日。
他手中不知何时有了一片树叶,挡在眼前便不见朗朗日光。
一叶蔽日,天下乱起。
起风了。
庭中水面泛起层层波纹,池鱼惊慌不定。
戚少商起身离开,他知道铁手的约已经不必去了,六扇门定早已安排妥当。
无情最后只见戚少商一道清绝的背影。
那是甘为天下人遮蔽风雨的戚少商的背影。
说英雄,谁是英雄?
真假
一灯如豆,烛影摇红。
顾惜朝独自一人立于窗下;稍显清瘦的脸被皎月蒙上一层柔光;纤尘不染。
此夜无风。
他微微咪了咪眼,感受园中飘来的露水的湿气。
顾惜朝不禁想起也是这样的夜,他立于中宵风雨之中,发誓从此逆天而行纵使人神共弃也要守住晚晴面上的笑靥。
只是似此星辰非昨夜,此情无寄。
顾惜朝的胸口隐隐作痛起来,那是“阵前风”穆鸠平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
身上的伤可以痊愈,心却不能。
他清俊的面上闪过一丝痛苦,像浮上一层乌云,闭上眼,仿佛又看见那日情景。
莫说功名富贵,莫说布衣王侯。
今日喊他一声“顾公子”的牛鬼蛇神们,有谁知道叱咤千里的顾惜朝险些连爱妻的尸身都未能保住?
近在咫尺却无力反抗,那是怎样痛澈心脾的绝望?
他该怪谁呢?
是怨把他刺成重伤的穆老八?是恨总也杀不死的戚少商?是怒不能全心信他的傅宗书?还是……自己?
那样的绝望与屈辱,他早不愿再尝试。
苍天不予,顾惜朝自取之,我命由我不由天!
风来,云疏。
顾惜朝极有礼地笑道:“有客到,何不现身一见?”
树丛摇动,一团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向顾惜朝飞来,迅如闪电。
顾惜朝也不惊讶,长袖微拂,使那什物稳稳落在案上,无声无息。
来人冷哼一声,树影斑驳中正是一身黑衣打扮。
“顾公子,殿下大量,不计较你让戚少商逃脱,命我送来这东西。殿下还要你别忘了答应他的事,查案一路,机会甚多。”
语毕,几个起落便奔出数丈,未给顾惜朝丝毫说话的机会。
顾惜朝眼里浮上一丝嘲弄,天下如冷鲜二人者何其多,他又何必动气?
他转头望向几案,那上面正摆着一个檀木盒子,颇为清新雅致。
轻轻将盒子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颗明珠,顿时满室光辉,连窗外的月也黯淡了下去。
顾惜朝悠然一笑,将房中蜡烛尽数移开,换上几颗明珠。
四盏烛台,四颗明珠,不多不少,可谓珠联璧合。
顾惜朝垂首看看空空如也的盒子,神情蓦地一狠。
——他早时感觉到两阵风,一是耶律成派来的人,那么,还有一阵微风透露的是谁的行迹?
完颜平认为此时是离开的最好时机,顾惜朝应该被送来的明珠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此时不走又待何时?
夜云浮动,完颜平很快离开了顾惜朝所居的院落。
他以为自己安全了,还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衫,长长地出了口气。
奇怪的是,他突然神色一凛,用比适才还快的速度朝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
渐渐地,完颜平的心终于在毫无效果的奔逃中沉下谷底。
——他的后颈上紧贴着肌肤的地方有一只小斧,鬼神夜哭,寒冷逼人。
完颜平转动着僵硬的颈项,正对上顾惜朝一双清澈的眼。
顾惜朝此时眉眼带笑,温和得似是宋国最无害最百无一用的平凡书生,眼眸深处却是看不穿的一屏迷雾。
“带我去见你家公主,可好?”
完颜平拼了命地点头,生怕下一刻大好头颅便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完颜明岚正轻蹙秀眉看着侍女摆弄自己一头长发。
她认为宋人的规矩太多,哪似家中自在?
父皇允许她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和最勇猛的战士们比试武功,到这里都成了野蛮的象征。
除了地大物博,中原大概只有那个姓顾的小子才有趣些。
镜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
她眨了眨眼,终于确信没有看错。
完颜明岚瞬时笑如芳草:“顾公子,半夜三更抓着我的下人闯进女子闺房,似乎不合大宋律法?”
顾惜朝温柔地笑了笑,连那一袭青色衣衫也随着笑容生动起来。
“我是来告诉公主一些事的,以作晋身之礼。”
完颜明岚美眸瞥了顾惜朝一眼,“晋身之礼?”
“是。耶律成为储位杀死兄长,反诬戚少商,还命我将戚少商杀了灭口。若公主肯相信顾某,我愿助公主将戚少商罪名坐实,使宋辽开战,让金主做宋辽之间的渔翁。”
完颜明岚笑靥不改,道:“我不信耶律成是傻子。”
顾惜朝微微颔首道:“不错,只是辽国边境守将萧燕离是他兄长一党,耶律成不得不冒这个险,借大宋之手除敌。”
顿了顿,顾惜朝轻叹一声,“难怪公主不信,只是我昨日没能杀得了戚少商,今日就收到了耶律成的馈赠,不得不另寻图谋。”
耶律成送的明珠数目太准确了。
连他的住所之内有几盏烛台都查得清清楚楚,送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这样的小事都毫无遗漏,只能说明耶律成不信他。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叫顾惜朝如何相信可在耶律成手下一展长才?
完颜明岚凝望着对面的顾惜朝,恍惚间竟有些出神。
一国公主自然不会笨,倨傲如顾惜朝可能会因此投向她,但谁知是否另有目的?
可是她想与顾惜朝斗一次,毕竟,无论戚少商与顾惜朝最后交出的结果是什么,与金无碍。若是能顺便征服这个出众的男人就再好不过了。
她可知:过刚易折?
完颜明岚巧笑盈盈,道:“我总不能无故信了顾公子。不如这样,你留下一件最重要的东西,当作凭证,若是你中途变卦就别怨我把信物交给耶律成,如何?”
顾惜朝微皱剑眉,“顾某身无长物。”
完颜明岚玉容稍凝,娇声道:“日前闲聊,顾公子可是时常把玩一个玉佛?”
顾惜朝平静如水的神色乍变,清俊的面上满是凌厉,“玉佛是亡妻遗物,恕难从命!”
完颜明岚自顾整理妆容,不再说话。
顾惜朝挣扎许久,终于狠狠闭上双眼复又睁开:“既然别无选择,就请公主为我好生保管数日。”
顾惜朝在京师的街道上负手而行,眸中带着几许意味深长的笑意。
汴京的夜繁华如昼,欢声笑语歌舞升平。
滚滚红尘,天涯路远。
顾惜朝似有所觉地微微倾头,不远城墙的灯火阑珊处,白衣人正抱剑而立。
是敌是友,是仇敌是知音又何妨?
此刻,他们不过是想一起去江南看看碧柳如丝,十里青荷。
多情
夜已薄,霜轻露重。
顾惜朝微微歪头轻笑一声,然后大步向城门处走去,步伐轻快。
护城河的清流映着蒙胧月光,投在饱经风雨的城墙上,波光转动不已,将城楼下的人也沾染上些许水色。
一步复一步,顾惜朝在戚少商身前一丈处静静站定。
许久无声,周遭的气氛变得暧昧起来,甚至暧昧得有些旖旎。
顾惜朝终是先开了口,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乍然重逢,“那时忘记问你:这些时日,可曾寂寞?”
戚少商毫不犹豫地接口:“是。”
没有知音的江湖已是孤寂,若是连旗鼓相当的对手都没有,更是寂寞如雪。
高处不胜寒。
只是像顾惜朝这样两者皆是,就不知是戚少商的幸或不幸了。
顾惜朝似乎又忍不住变成了好问的孩童,道:“可曾后悔?”
接下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担子,又总要去解决找上门来的麻烦,戚少商可曾后悔?
“不悔!”
顾惜朝微笑:只这一句,戚少商果然还是纵横睥睨的九现神龙。
戚少商的眼动了动,看向顾惜朝清俊的脸,“你又可曾后悔?”
顾惜朝的浅笑瞬时变得狂放而骄傲,“亦不悔!”
万物不定,有些事却从来未变。
比如他的凌云壮志。
比如他的侠义豪情。
戚少商这一刻竟有些窃喜,尽管他知道实为不该。
没有哪个江湖人愿意被锁在天子脚下,戚少商此时就千不该万不该地庆幸起来,有这样一个重回大海的机会。
戚少商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种感觉。
江湖就是如此,有刀光剑影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