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要走吗……戚少商只觉得自己心咚的一声,悬在了半空,“呃,之后……打算去哪里?”
“你去过德国吗?”
“没有。”戚少商搔搔头,“我都说我是土包子来的,除了香港哪里也没去过。”
顾惜朝忍不住笑了起来,温柔而澄静。
“在德国的巴伐利亚,有一座雪堡。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想再去看看。”
“过段时间等这边的案子结了,我也要出去走走了。”戚少商点了支烟,酒窝随着小小的火星忽明忽暗,“喂,你那地方难不难找啊。”
“很好找的,在纽伦堡乘六十三路公车,下车后越过树梢,就能看到爬满常青藤的城堡。很小,白墙,红顶,小窗,树林后面有一个小湖,里面养着一对天鹅。走过湖上的木头吊桥,就能看到那个尖尖伸向蓝天的塔楼……”
“哈。”戚少商在香港温暖粘稠的晚风里笑得惆怅,“怎么听上去像个童话。”
“那倒确实是16世纪巴伐利亚一位公主为自己建的童话世界。”顾惜朝侧头看了看他,突然一丝明亮的笑意爬上了唇角,“你不是喜欢童话吗?现在那里是德国最大的童话图书馆,有欧洲最古老的童话书。
“嘿,你知道吗,其实最喜欢童话的是卷哥,大概是因为一直生活在物质至上的香港,他一直跟我说,以后老了,我们带着两大家子人,一起移民丹麦,让小孩子可以在有童话的地方长大……”戚少商的眼神倏地暗了下去,“可惜,已经……没有以后了。”
锡兵在谈着悲伤的恋爱,爱丽斯的兔子带着老式怀表在花园里乱跑,巫婆煮了毒苹果,巨人不让孩子们在眼前玩耍,王子骑着白马有一点忧伤,公主长发飘飘腰一折就要晕倒……
这世界上有太多事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但更多的时候,你连珍惜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不停地失去,甚至把自己去失去掉,而后顶多
一声叹息。
顾惜朝温存的眼光一闪而逝。
咚。
“哈,又是我先打中了。”
“别得意,我只是喝酒没有你快,可手法比你准。”
“先练好酒量再吹牛吧哈哈。”
乌云渐渐钻出暗蓝的天空,夜色越沉越深,隐隐的一丝绛红,衬在海天尽头,寂寞锋利。
“快下雨了吧。”
“管他的。”
戚少商伸了懒腰,就着石阶躺了下去,目光空洞却凝固。
“那儿很美吧。”
“嗯?你说哪?”
“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什么城堡。”
“嗯,教堂很小,可是当那里的钟声在蓝天和阳光里久久回荡的时候,你会觉得,能够真正相信上帝的存在。”
“是吗?那真好。有时间一定要去看看。”
顾惜朝侧过头,看着戚少商的眼晴半闭着,英俊的脸上一脸向往。于是也就漾开一个浅淡的笑。
十全十美的蓝天有时候让人伤心。他淡淡地想,然而对他而言,灵魂那种东西,给上帝,和给魔鬼,没有任何分别。
地上的啤酒罐歪七坚八地躺了一地,眼见站的没几个了。他有点晕涨有点好笑的想,今天晚上看来他是做定清洁工了。
“喂,你睡着了吗?”
“没有。”戚少商沉沉地回了一句,突然转过头,明亮的眼睛定定地锁在他脸上,“诶,你听,有海浪的声音。”
顾惜朝被那张突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随即有些哭笑不得,这人看来是真喝醉了。海浪谁没听过,亏他还那么眼睛晶亮地,等着他赞叹。
他有点好笑的回望过去,“呃,那海浪说了什么?”
“嘘。”戚少商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倾着头,笑意满满的,也就显得两个酒窝格外的深。顾惜朝突然觉得有点手痒,居然很想伸出根手指去戳一戳。
“听到了吗?海浪说,有我们两个陪它,它不那么寂寞了。”
“哈。”顾惜朝忍不住仰头笑了一声,“戚SIR,你要不要跳下海看看,说不定是那条小美人鱼在唱歌。”
“啊,她为什么要唱歌?”
“因为她没得得到王子的心,在日出前就要变成泡沫消失了。”顾惜朝白了他一眼,拍拍衣服,刚想站起来,却被戚少商一下子拉住,“真的,你听听,海真的有跟我们说话。”
四周并不安静,空气沉闷着,时而有一点预兆般的雨花印上额头,风渐渐大起来,卷起落叶,渡轮在对岸悠长的鸣叫,有人快速地跑过人行道。太吵了,他几乎听不到海的声音,但他知道不远处必然有海浪固执而渐渐汹涌地拍打着岸边,卷起不能回头的浪花。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新西兰的海岸线等着伏击一个黑帮老大。等到一个半月,每天晚上半夜里,总能听到潮汐的声音。巨大的,古老的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非常寂寞的声音。然后一下,海水深深地缩了回去。那时,天和地,大海和沙滩,只剩下他一个人,连寂寞的声音都没有。
此时,却有一双手,很大,指间有点硬,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温柔的,带着一点暖,一点不经意的亲密,坚定地把他勾留。
还有,近在咫尺的,明亮的,烫得灼人的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一刹那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张脸,相同的脸,相同的眼睛,相同的布满了星光,憔悴而热狂。
他有点忧伤有点惘然的,对梦中的,眼前的那张脸勾了勾嘴角,然后,火热的唇倾刻盖了他——
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吻。热切得仿佛要焚尽一切,身体骤然灼烫,心脏是爆裂般的颤抖和生疼。
戚少商的手指深深扣进他的发丝,唇和唇相碰,齿和齿纠缠。探究而矛盾,纠缠而愤怒,刻骨,而缠绵。
用力抚过他的背,另一只手十指交缠在一起戚少商紧紧地扣着那冰凉的手指,心里迷迷糊糊地想:他的指骨,还是那么嶙峋,那么突出,硌得自己,生生地痛……
脸颊偎贴,缠绵吮吸。他呼出的气息似乎混着一层江南蒸出的水气,和他火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温润而美妙,黏黏地镀在冰凉的皮肤上。
搭在戚少商后颈里的手指,僵硬了一下,犹豫了一下,终于,软下来,指尖自他后颈擦过,带起温暖的惆怅,和柔软的低俯。
灼热和冰冷瞬息同时席卷而来,胸口已经涨到不能呼吸,微微的低吟一声,拆开这抵死缠绵的一个吻,戚少商用唇抵住他的削尖的下巴,微微的颤抖。两人脸庞之间,撑着狭窄的一道阴影。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他喃喃地。
乌云密布的天空滑过闷响,瓢泼大雨终于一天一地的洒了下来。
两人跑回车里的时候已经全身湿透。
那个奇异的吻,发生和结束都如此的突然。眼神依旧迷乱,不敢彼此注视。好像一点轻微的交缠都会激起新鲜的痛楚,勾引年轻的欲望彼此掠夺彼此侵占。
车外雷声鸣动,车内沉默着,却流动着一种奇特的和谐。半晌,却是顾惜朝轻笑了一声,“我们好像忘了打扫战场。”
“我们缴的税有包括环卫这一项。”戚少商飞快地回了一句,抬起眼,却看到顾惜朝正把纸巾递过来,伸手去接,不经意间的触碰令他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纤长的手指在冰凉的雨水下显得特别温暖,他流连不舍地,内有深意地,握紧他。那一眼,顾惜朝似乎明白了他全部的意思,连耳朵的轮廊都烧成透明。
但,他没有缩手。
戚少商觉得脑中嗡的一声,说不清的喜悦甘甜纷至踏来,甚至,连心底都涌起了想痛哭一场的欲望。
所有这一切,都来不及躲避。
不只这场雨。还有两颗三分茫然,七分动容的心。
那一刻,相距那样地近,甚至可以感觉到彼此生动的脉息,心脏的跳动。
终于知道。终于知道。戚少商握着顾惜朝的手腕,突然拉紧并将眼前的人重重拥入怀中。衣衫下,是彼此激越如风的心跳。他突然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或是停留。
“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我们前世有关联。”
顾惜朝静静地叹了口气。
热,暖,奋不顾身而又执拗的拥抱,仿佛一种无法争夺无法挣脱的宣告,一种宁可碾碎怀中的所有也不肯放开些许的威胁。
“我们注定要在一起。我们前世有关联。”——那一刻,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绝望同上袭上心头。所有恣意的过往,孤独的旅程,如此不堪一击而又刻骨真实。
他的眼睛透过戚少商的肩,望进窗外的雨雾里。
不晓得香港一年究竟会下多少场雨,不晓得看着它们究竟想起多少人。
他只知道,很多人喜欢雨,因为淋漓,因为清晰。
黑色Cayenne和白色丰田,在雨雾里静静地停着,像两只倦息的鹰。
一辆明黄|色Murcielago从旁边慢慢滑过,尔后突然加速,撞进前方晕沉的暗夜里,溅出一片凌厉的水花。
梦·杀 17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灯影闪闪烁烁,天色似明未明。顾惜朝透过戚少商的肩膀,看着自己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脸,眉骨下面青灰色的眼脸,隐隐的黑。
同样吊着两个大眼袋的还有戚少商。他一定也很久没有睡好,顾惜朝当然知道那种感觉,无数个夜里,悲惨的醒来,看见镜子中映出自己脸孔时的那种恐怖——深深的、深深的绝望。
原来所谓前世今生,并不只是一个传说。
原来所谓至死纠缠,并不只是一个想象。
隔了那么久远的事情,现在听起来仍然惊心动魄——自己梦里那些遗失的片断,飘零的江湖,刀光剑影,爱恨情愁,那些电光火石又如雾般遥远的瞬间,穿过了天堂和地狱,飞越了时间和空间,在另一个男人的梦里得到了契合。
他垂下眼,若有似无的,扯出了一丝笑,“你是说,我们前世就在一起?”
“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我也拿不出什么证据,但我肯定,那个梦是关于我的前生,而我在梦里见过你,我们………上辈子就相识。” 戚少商的声音很稳定,但眼神有点苦,还带着点茫然回顾后的手足无措。
他的眼睛直直地瞅着对面的人,看起来在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一些,但微微颤抖的唇出卖了他。他还想说些什么?
——你呢?你是不是也会做这些梦?你的梦里……是不是……也有我?
还有,你知不知道,那个杀了我的人,是谁?
那双眼睛太过明亮伤感,以至于顾惜朝不得不转开视线,“嗯,我也做梦,但只是一些零散的片断,有你,也有我认识的一些人。”他淡淡的挑了唇角,“我记不太清了。”
下一刻他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腕,“相信我,我们真的前生相识。”
言骨铮铮,声声回荡在他耳边,从耳根到脊椎骨一片片的酥麻。他脑中轰的一声,眼前仿佛有时光交织——自己青衣,茬弱,愤怒,却仍然是在那个男人的怀里,被他死死的按着,扣着他的手,叫着他的名,刻骨而霸道的吻他——
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
声声呼唤,反反复复,回旋着,荡漾着,似乎就在耳边,又似乎真是前生了。他脑中晕沉沉,只觉得眼前的身影交替错位,渐渐的模糊。是的,就是这个男人。只因为一个阴风沉沉的春日午后,那么寂寞的相遇了,所以要上天入地,六界皆惊。
再次相见,相见俨然。原来一个故事,还可以这样开始——
那么,他还能不能握住这双手,落拓血腥的前半生,是不是可以就此遗忘?
眼皮好沉,努力睁了睁眼——不行了,两晚没睡,突然觉得困而疲倦,觉得就此沉沉睡去也未尝不好——
“……惜朝……你有没有听我说……惜朝?”
声音渐渐远了,他的一生好像都没有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