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窗户,阻断了泄满一室的秋日阳光,息红泪隐在幽暗中的纤长眼睫遽然震颤了一下,嘴唇渐渐变得发白。
“是么?”她伸手撑上了桌案,脸色也随之苍白:“真遗憾。”
戚少商没有放过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向前走了一步:“我想了解一些关于她的就医纪录。”
“可以。”
幽深的眸子迎向这个年轻俊朗,此刻却带着无边冷冽煞气的警察,息红泪点了点头,拿起了桌面的电话:“小英,麻烦把156号阮小姐的病历资料找出来,尽快。”
“156号阮明正,二十五岁,童年时因为深受其父的心理伤害,患上了幽闭空间恐惧症,在此治疗时间长达四年,三年前经前任傅医师鉴定已复元。直到半个月前,阮小姐再次受到病情滋扰而上门复诊,最后就诊时间是一周前,她的情绪十分不稳定,我给她开了镇定神经的药物。”
“幽闭空间恐惧症?”
“嗯,这样说吧,患这种精神疾病的人,如果单独呆在某个空间里,会产生疯狂的联想,有时候会看到幻觉,甚至产生自杀倾向。”
戚少商直直射来的,带着探询和质疑的目光仍在她脸上逡巡不去,似乎有着穿透一切的乖张力量。
沉默了一下,他开口:“红泪,可否将这个诊所里近半年来所有的病人录音记录都给我参考一下,特别是关于梦境阐述的那些。”
“不行。”息红泪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了他:“我是医生,这个行业有它的规矩,现在我乐意协助警方对阮小姐死因的调查,但如果没有合理合法的司法支持,我不能将其他任何病人的隐私和资料对外提供。”
戚少商的眉心跳了一下,抿了抿唇角,终于欲言又止。跳脱的目光无意中落到美丽的女医生身后的巨型书橱上,像是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这个书橱好像很有些年代了。”
“恩?”息红泪一怔,扭头望了一眼,面上终于松开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是啊,是很多年前的旧物了,一直留着,我喜欢这种——”
“红泪,”戚少商突然打断了她,认真地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skeleton in the closet。”
女医生的身躯明显地震颤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那天偶尔听人说的,没太明白它的意思。”
“这是一个欧洲的老寓言攻事。”息红泪垂下眼睫,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丝绒般的幽幽华丽和若有若无的诡异色调:
“故事说,有一对刚结婚的夫妻搬进了新房,丈夫很爱妻子,他知道妻子有一个心爱的情人,但不忍说出来伤害妻子,有一天他告诉妻子要出差一段时间,丈夫一走,妻子就把情人约到家里来,结果情人刚到家,丈夫也回来了,妻子没有办法,慌乱中只好打晕了情人把他藏在衣橱里。丈夫告诉妻子说公司里临时改变安排不出差了,又看了看房间,对妻子说觉得房间格局不够美观,想要在衣橱前砌一堵墙。妻子在惊慌之中说:你要砌就砌吧!”
息红泪停顿了一下,看着戚少商拧起来的眉,“你猜后来怎么样?”
“嗯?后来,东窗事发妻子被抓了?”
息红泪忍不住笑了一下,“不,墙砌好了后,这对夫妻在里面和和美美地过了几十年,谁也不提那堵墙。几十年后这对老夫妻搬走了,来了一对年轻的新夫妻,那丈夫一看,很不解好好的房间为什么要砌一堵墙呢,于是推掉一看——”
缓缓的讲述嘎然而止,女医生明灭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的听众那似乎凝固了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里面有一具干掉的骷髅。”
半晌,戚少商的声音低低喘了一声,“skeleton in the closet……”
“衣橱里面有骷髅——这个故事是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但如果大家都不去想、不去触碰这个阴暗面,也未必不能安然过一辈子的。”
“但总有被揭穿的一天,不是么?”戚少商低下头,声音像在北极的万年冰川里冻过,:“如果到了一切真相被揭穿的那天,又该如何面对呢。”
“无法面对。”息红泪静静地看着他:“所以,很多时候,人们选择永不揭穿。”
似是而非的答案,在房间中几乎凝滞了的空气里暗暗漂浮,沉落,碎成一地对于未知的惶恐。
“息小姐!”
一声清脆妩媚的呼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英绿荷探进脑袋来晃了一下:“你要的资料准备好了。”
息红泪“唔”了一声,向戚少商说:“你跟英小姐去拿吧。”
她的眸中依稀有浓浓的倦意和深深的隐忧,似乎不想被他看到,速速地走到书桌后坐了下来。
“哦……”戚少商从方才的沉思中惊觉,简单道了声谢,走向门口,心里不由泛起淡淡的酸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她由无话不能谈的信任与默契变成了约略的各有隐瞒,那或许,也就是所谓的“skeleton in the closet”吧……
一迭资料冷不防地塞进自己手里,戚少商愕然抬头,正对上英绿荷斜飞的细眉下,描画得浓墨重彩的圆眼睛。
“喏,都在这里了。”英绿荷妩媚地笑了一下,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挑逗意味。
“谢谢。”戚少商垂了垂眼帘,正要转身道别,忽然留意到了墙裙下围一圈班驳剥落的泥灰,俨然是被水浸过的残迹。
心里一动,他便如此问了出来:“这还是上次被水管漏水泡软的吧,怎么不请人重新修理一下?”
书桌后的息红泪“刷”地站了起来:“最近一直很忙,还没有时间——小英,就麻烦你送戚Sir下楼。”
戚少商默然了一下,勾勾嘴角,算是告别,转身大步而去。
“喂——”英绿荷提着裙子拼命追了上来,一把扯住戚少商的胳膊,咯咯娇笑着:“没听见让我送你么,这么急干什么!?”
“不用了,你忙吧。”戚少商有点尴尬地把胳膊抽出来。自从与顾惜朝开始以来,对于其他任何陌生女性的近距离身体接触,都会让他产生莫名的难奈。
英绿荷撅了撅嘴:“我刚递了辞职信,你以后想见也未必能见着我了!”
“你要走?”
“是呀,在这里做事太累了啦,我打算去学美容。”
英绿荷转了转眼珠,好象想起了什么,眨眼道:“其实我觉得息小姐最近有些怪怪的啦……这诊所也好象有点不对劲——好象上次爆水管,我们这里莫名其妙不见了很多录音带和资料,息小姐明明很着急,却又不肯报案……”
“你说什么?”戚少商像被一根尖刺扎中了心脏,有点控制不住地低叫起来。
她一再掩盖这些重要的细节,这个神秘的女医生,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在隐瞒些什么?
太多的千头万绪无法在短时间内理清,他迅速地撕下一张便笺,抄了一排号码交到她手里:“这是我的电话,如果遇到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或是麻烦,随时call我。”
英绿荷眨了眨眼睛,整个人挨了上来:“那,没事也可以找你么……”
去日如流水轻纵,短暂的一天是指尖握不住的流沙。即便是最最亲密的人,在不能相对的时间和空间里,都各自上演着怎样的悲欢情仇,发生着怎样的疏离情绪呢。
skeleton in the closet。
我们究竟能知晓多少?把握多少?相信多少?
夜,已然来临。将白日里未尽的轻愁和遗恨深深掩埋,而那些不解的迷局、缥缈的答案,也将随着梦境的降临零落在无垠的黑暗里……
黑暗的山谷,有着意想不到的夹壁。
浠浠漓漓的雨,溅上他的青衣,一滴一滴,像化开的墨。
旁边石头上,大如蟾蜍的山蛙正在瞪视他,那双凸起的眼睛后面,似乎隐藏着一些阴郁的灵魂。他扫了一眼,有点毛骨悚然。
石门静静地隐在山壁深处,蛇一样的印记,嘲笑般的,伸着僵硬的舌头,也在瞪他。
手心全是汗。
要不要——推开它?
他的手轻轻触到门上,玉石般的质地,凉凉的,滑滑的,让他从心底感到惊惧。
里面——有什么?
他很怕,心跳不齐,十分期待,而又悲哀的惭愧。
指尖轻轻用力,门,似乎被推开的一条缝,一阵冷风伴着一声叹息飘出来,伶仃的,让他寒毛直竖的退了一大步。
霍然坐起,双手紧紧的按著胸前,对面的玻璃上,他看到自己的眼睛,绿莹莹的闪动。
那声叹息仿佛还在耳边——
“惜朝……惜朝……为什么……”
又做梦了。
无头无尾的怪梦,全然不像以前的梦一般清晰。
和梦里一样,浠浠漓漓的,窗外有雨声,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白色床单散出幽幽的线光。
有点生硬的,他扭过头——
夜,很深,很静。
他在极深极静的夜里醒来,旁边空无一人。
难怪会做梦。挑了一下唇,抬腕表。凌晨两点。
还是睡不着吗?昨晚戚少商满怀心事归来,他还特意在他的汤里加了半颗安定,希望他能好好睡一觉恢复精神——大半夜的,在楼下客厅还是书房?
赤着脚下了床,一扭开关,才发现停电了。
悄无声息的下楼,却没有看到戚少商的人。之前他应该是在这里吧,客厅里一架老式唱机还在暗哑的,转出轻柔的音乐,是戚少商爱听的白光。
倒了一杯水,他窝进客厅的沙发,极目的远处是雨蒙蒙的维港,闪电划过,突然就看到雨势,如一线一线银白色的感叹号。闪电没有照到的地方一片暗黑,不知道有没有雨。
老唱片自顾自的走着,磁针丝丝的转动,若有若无。
……
我想着你回来
……
如果你还不还不回来
春光不再
……
梁上燕子已回来
庭前春花为你开
winter spring summer fall
you're the fairest of them all i love you
……
我要等你回来
……
春光不再
……
热泪满腮
……
属于上个世纪的嗓音曲折而绵长,他陷在沙发里,陷在回忆里,静静地听。
迷迷糊糊,睡意似乎又有点袭来。
——突然他看见闪闪的光。
猛地惊醒过来。
不,不是回忆,也不是闪电,更不是做梦。
那是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一瞬划过闪闪的光。
暗夜里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顾惜朝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几乎跳了起来,下一刻却发现,原来是戚少商的眼睛。他不知什么时候开门进来,披着雨衣,静静地站在门廊处。
一口气还没有吁出来,他抬头,却猛然怔住。
戚少商的眼睛,亮,而凝固。眼仁定定的,四周浮着一层死灰般的青。
那不是正常人所拥有的眼神。
那双眼睛看着他,仿佛看的是一片空洞,半响,转过身,直直向厨房走去。
——唱片已经放完,音乐只余下沙沙声,游丝一样。窗外吹来的风,细致地拂起伏在小腿上的汗毛。
顾惜朝打了个寒颤,这是梦?还是现实?
他站起来,手脚都有点僵硬,轻轻的跟过去——
黝黑的厨房,闪电带来的线光,照着那人全神贯注又乐在其中的手势,右手高,左手低,那姿式——他在倒一杯茶?或是酒?青白的双手空空如也,在闪电下诡异得令人心寒。
电光石火间,顾惜朝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放轻手脚,比狸猫还要静的,退回楼上。
这是现实吧!可是,太像是做梦了,他想,以致于他不能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脑中千百般念头反复冲击,时间却像是过得特别迟缓,慢慢的,连风雨都停下,四下里像死了一样。
终于忍不住,他微微睁开眼睛,却见戚少商已无声无息地站在床畔,直直看着他。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白过于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