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戚少商站上城头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屏了屏呼吸。
眼前穿着青衣的这个人,他的样子,前世和今生终于重合在自己心底。那一千年的寂寞还是一样,淙淙地流淌,爱别离,求不得,度不过,像一条无岸之河。
回忆里是他一样的侧脸,他们沉静地坐在窗前,对着一坛烟霞烈火的酒。枝叶轻轻摆动,光影在彼此脸上变幻、切割,描出最美丽的暗纹。
无论时光怎么翩迁,那失落的记忆一角又漂泊流散了多少个千年,终究是爱着,依然是爱着,宁可以另一种更为隐秘的方式——
在梦中,偶尔遇见,偶尔怀念。
他如此沉默而专心地望着画纸,他如此沉默而专心地望着他的脸。
风声流动如水,黄沙漠漠,而他的脸那样清晰,始终保持着美丽的角度。
这或许能称为永恒,是只存在于心底的画面。当一个人目不转睛地望向另一个人,时间是会停止的。
他站着,他坐着,任由时间携着他们继续缓缓前行。
就这样吧。
就这样下去,锁住这个瞬间,继续捕捉着那一个侧脸,望着光与影在你脸上舞动。
谁说不是呢,这段旅行在启程时,回到宿命原点的入口就已开启。
由开启,而幻灭。
“惜朝——”他叫他。
于是他抬头,那一瞬间眼中疾疾暗涌的话语被寒风迅速地卷去了。
“你这身衣服……”他有些吃惊,神色变幻了一下,含起了笑意:“真是一派英雄气概。”
戚少商眨了眨眼睛:“你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他向他迈步走了过去,故意装出一付昂首挺胸的模样,顾惜朝掌不住,“噗哧”笑了出来,拾起一颗圆圆的小石头弹指而出,击在那块前胸护心铜甲上,发出“冬”的一声闷响。
“你谋害亲夫啊你!”戚少商作势露出个扭曲的表情,也跟着笑起来:“准头那么好,这一手好枪法可别浪费,干脆,回香港以后你不如也加入警队算了,明年我们也混个警界双雄,双枪侠侣什么的……”
“乱说什么!”顾惜朝瞪他一眼,想绷脸,笑容却染得更深了。
“嘿,真的,走之前老八还说叫我试着请你入警队,以你对枪械的认识,起码做个鉴定专家啥的。”
“回去再说吧。”顾惜朝微微的出了会神,唇角的笑纹却勾得更深,“不过我也想知道跟戚督察共事是什么滋味。”
“嘿嘿,你问八仔就知道——”笑声里戚少商已经走到近前,好奇地一探头:“在画什么,那么入神?”
“画你的英雄气概啊。”顾惜朝微笑着,顺手合上了速写本。
“给我看看。”戚少商笑着伸手。
一声脆响,那副素描已被顾惜朝扯了下来,迅速地揉成了一团:“这张不好看,回头我再给你画一张。”
他扬手一抛——
如同多日前那个同样的黄昏,在香港的山顶公园扔下那盒录音带的手势一样。
优美,果断,行云流水,毫不犹豫。
戚少商一怔,眼见那揉碎了的画被一扬手就丢下了高高的城墙。心里一皱,刚想嗔他,瞥到那双宁和平静的眼眸,便抓过顾惜朝的手腕,挑了挑眉毛:“好吧。不过,等过了今晚再画吧——我的英雄气概,可不只在这身衣服上……”
坏笑着用力一拉,他顺手把人拖进了怀里,紧紧拥住的同时,嘴唇也跟着凑上。
顾惜朝轻呼着挣扎了一下:“放手,你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这是……只属于我们两的地方……”
揉作一团的画纸自高墙上打着旋儿落下——抛下一张纸或许并不比挥别记忆更难。
这是一个即将落雪的黄昏,应和着南国都市圣诞钟声正敲响的温情弥漫,同一缕月光的碎片里,我们所舍弃过的,复得过的,以另一个身份降落在无声的相拥里。
城墙下售门票的小姑娘掠了掠被狂风吹乱的前缨,蓦然间看到了那片颓然零落的白。
有点好奇地走过去,她拾起它,慢慢展开。
细腻而不乏明利的线条勾画,淡淡的铅墨,不难看出,场景正是眼前的这片荒漠城关。
画上两个男人的剪影遥遥相对。一人以手捂胸,有什么滴到脚边的荒草上,沉沉的色调,他的长发孤寂地飞扬在风里,恍如大厦将倾。而另一人却只有一个背影,右手握着把纤尘不染的雪亮长剑,左手收掩在背后,袖中却露出暗光峥嶙的一角——
小姑娘哆嗦了一下:从那奇怪的兵器上,浓浓层染,又赫赫滴落下来的,是——血么?!
淡墨的铅画,却分明能让人感觉那快要滴下来的艳,和着那片染着血色的离离荒草——
一样的红……
他杀了他!
谁画的?这么栩栩如生,这么恐怖?
小姑娘打了寒颤,下意识地抬头向城墙上望去——
苍烟落照,一如离愁。
土夯的古城墙上,连绵银白的秋草摇曳变衰,城头上两个纠缠拥吻的人影,似乎要盖住这满目苍黄,盖住世间所有的彻骨冰凉。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镇上录象厅看过的一部电影。请她看的小伙子还说是喜剧片哩,主角一次次狂奔回从前………那么好笑的镜头,她看着却莫名觉得凄凉无比。
就像此刻也是。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两个人,分明不适合铁马冰河,不适合长亭芳草,不适合古佛青灯,只适合昏昏默默,相对忘情。
其中一个人的手指——指骨纤长的手指,扭曲着,微颤着,蛇一样投影在城墙上,充满了情Se的诱惑和惊悚的杀机。
她脸一红,赶紧低下了头,努力地回想那部片子最后的结尾——不甘心就这样输在命运和时间面前,所以拼命的去跑,去追,去拯救他的爱情,去改变命运的那个人,最后在夕阳下的一回头,眼神,悲伤得难以言说。
城墙上,与武士相拥的紫衣仙子,神情恍惚而莫名。城墙下,悲伤的行者渐渐湮于人群……
她一直不明白,大家都说是喜剧片的电影,最后怎么会有这样突兀,这样残忍,这样悲悯的结局?
雪,又开始下了。
绵绵密密的,飞旋而下……
痴痴站在墙下的小姑娘猛然回神,揉着快冻僵的双手,关上了售票处的灯。
浓蜜缠绕的影子,转眼就被渐渐暗下来的黄昏吞噬。
走马飞尘,沙漫古道……
不远处的旗亭却隐约燃起了灯火。
酒,热了没有?
人,累了没有?
梦,醒了没有?
——也许,不用醒。
路途中的人,命途中的人,本并不愿意醒来,反正命运始终是最阴险的对手。
但,你在,我在,今生来生都还在——地狱也有浮屠三千,鲜血也开出一片红莲。
有你共我,无须涅槃,梦魇亦彼岸。
——————————————————————
爱而生痴,一旦生痴,必生贪与嗔、执与苦。作业造孽,一切皆因无明致。
因果常在,人因先世罪业而今堕恶道,轮回不灭,报应不爽。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如是我闻,如是我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应作如是观。”——《金刚经》
梦·杀 27 B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坐在警署的嘉奖台上,面对下面镁光闪闪,他想起的却是几年前香港回归,他们整个警署从上到小都恶补国语。发下来的速成本上有写这八个字,说是内地小学作文本上见光率很高的词,专门用来过渡,一般形容流逝得很快的时间。
那么,好吧——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他对时间的概念很有些模糊。比如,他想起一个人的时候,还能想起他说过的话,想起两人温存以对的时光,想起那些夜夜寻找却夜夜无梦的凄凉……
但他已经渐渐想不起他的样子。他的脸渐沉于黑暗中。飞烟一样的笑容,微卷零碎的发梢,深不见底的眼睛,还有他削瘦的下巴,修长的手指……所有的轮廊和气味,都一点一点地沉沦于黑暗中,慢慢地,无从想起。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放弃了寻找。半年?还是一年?只有八仔一直不相信,顾惜朝可以带着重伤的傅晚晴,这样毫无声息地从香港消失。
但戚少商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无声无息的人。Zuo爱也是,离开也是。干净俐落得,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个城市里出现,就像他们从来都不曾相见。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他开始真的相信这八个字,穷无数心力放诸于另一个人身上的思念与意志已经渐渐沉落,再激动惨烈的情绪都会被时间覆盖。
他本以为还会在梦里见到他,但是,没有。原来,恶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无梦可做。
你想见的那个人,不管你怎么思他,念他,唤他,等他,他却连半分影子也不再入梦来。
但有些时候,他会有幻觉,好像会分身为二。就像此刻,一个自己站在警署大堂的嘉奖台上,面带微笑,为今年的杰出警员佩戴奖章,丝毫不乱。
而另一个自己,魂飞天外的,回到那个午后——
推开门……
而他不在。
他发了狂般在渐渐黑下来的城市里奔跑寻找,眼前的一切霓虹都在摇晃。
山顶的落日大道,他不在……
头顶有夜航的班机,轰隆的輾过,他全身都震动。房子里那么安静,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近海的小广场,他不在……
他张着喉咙大叫“顾——惜——朝——”声音却淹没在渡轮的汽笛声里。
跑马地的枪会,他不在……
尖沙咀的集残斋,他不在……
他不在……
他不在……
他一阵一阵的发抖,又冷又热又痛苦又惘然,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如何存在,又为何如此绝然。耳中有碰碰的轰鸣,他茫然四顾,不知是地铁正隆隆隆地远去,还是有歹徒当街枪杀路人,亦或都只是他的幻觉。
他蹲下来,头痛欲裂。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个人的影踪。
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失去他爱的了,前世青衫冷漠的顾惜朝,此生温存以对的顾惜朝,他失去了他。他甚至也失去了自己。
这比分手更让人伤悲。什么原因,什么解释都没有,你就是完完全全地,束手无策地,被抛弃般地,失去他了。
—————————————————————————————————
杀手静静地伏在高楼的暗影里。
PSG…1的瞄准镜中,出现了目标的车型。一个体型魁伟的胖子从车里钻出来,周围立刻上来了几个身高相仿的保镖。杀手偏了一下头,冷冷撇起的唇角,隐约有一丝倦怠。
十字瞄准镜跟随着胖子的脚步缓缓上移,精确地锁住了他的头部。下一刻子弹已沿一道优美的轨道飞了出去——瞄准镜的右上方却忽然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以一种惊人的敏捷和力量,大叫着扑倒在胖子身上。
“噗”地一声轻响。
人群蝗虫一样炸开,被压倒的胖子挣扎着,头部却仍毫无遮拦。PSG…1迅速瞄准,却为另一张脸短暂地停滞了一下。
一张硬线条的典型德国人的脸,法令纹深刻,颊上却有两个大而深的酒窝。大量血沫从短胡子下的嘴角涌出来。
瞄准镜有一丝轻微的抖动,杀手抬起眼,很慢很慢的,抽回了枪。像几年前某个城市某幢大厦上突然坠下去的红衣人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有几秒钟,眼前只有血液的鲜红……
“任务失败,我会再找机会。”
“又失败了?!这是第几次了Gavin,我简直不敢相信,以前你……”
“就这样。”男子不待对方说完便冷冷便挂上电话。
深秋的夜晚,伦敦仍然有雾。
他记得他的前生,也是在一个有雾的傍晚,死前那样的不甘,以至重坠轮回。
不,他不想。
今生他和他相隔万里,他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