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们坐在更远的地方,中间的空地则是专门留给戏子们的。
在那里已经搭起华丽的舞台,只等新剧上演。
长生在上台以前,轻轻捉住了孔吉的手。
'这次的戏结束以后,要是我要离开,你要不要一起走?'
孔吉想了想,对长生点点头。
'恩,我也一起走。很长时间没有去集市了……'
旁边的鼓点已经敲起来,长生没有听到孔吉后半句回答。
他高兴地走上台去,这次他扮演的是一名国王,脸上用颜料画着庄严的黑白脸谱。
国王有很多的女人,有淑仪,还有淑嫒,其中有一名妃子十分美丽动人——她为他生了一个孩子。
孔吉扮演的正是这名妃子。
他柔弱而婷婷地演出着那个女人,从她生下皇长子,到她遭受后宫嫉妒的奸人陷害,被贬为庶人。
因为庶人是无法进入宫廷的,所以即使自己的儿子就在宫殿里,她也不能去看他——但她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思念孩子的情绪让她从幽闭自己的地方跑了出去。
只要看一眼就好,一眼就好。
但她没有想到,就是这一眼,断送了她的性命。
她婉转地悲鸣,宫殿里来的杀神带来御赐的毒液,他们憎恨她,憎恨她的儿子是皇长子,憎恨有一天她的儿子将登上皇位。而这些人同时也恐惧着,恐惧当她的儿子成为大王,她会被接回宫殿,她的儿子会将那些陷害她的人杀得一个不留。
所以他们急切地要将这个可怜的已经失去所有的女人灭口。
孔吉捧着碗,仿佛那里面装的正是毒酒。
她已经融入了他的身体,他的魂魄仿佛感觉到她的痛楚。长生说,他是有灵性的,他能明白自己演出的人的感情是怎样的。
他对着天空喊着。
'大王啊——大王啊——我的冤屈谁能听见呢?我可怜的儿子,他要怎样在没有母亲照料的情况下成长呢?'
长生扮演的大王,在这个时候并没有演出,他站在舞台旁侧休息着。
他突然注意到在御榻上的李隆,紧咬着牙关,双手紧扣在雕花的扶手上,僵直地却不断颤抖着。
孔吉还在哭泣着。
'儿子呀——母亲是被人陷害而死的,他们给了我这样的毒酒,从你父王那里要来谋杀我的酒液呀——请在将来你成为大王的时候,也不要忘记母亲的仇恨吧——'
他举起手中的碗,送到朱红的唇边,喝下里面虚无的毒。
而这时的李隆霍地从御榻上站起。
他面前演出的戏是他熟悉的。
被毒杀的废妃正是他温柔的母亲。
他一直不肯探究的事实在面前重新上演,活生生剥开他血淋淋的伤口——孔吉?还是母亲?
舞台上悲痛欲绝的美丽女子,他刚刚寻觅到的柔软的慰籍。
谁?
他分不清。
母亲和孔吉交融在一起,悲伤地呼唤着他,那声音凄厉悲惨地越过时间和空间而来了。
'请在将来你成为大王的时候,也不要忘记母亲的仇恨吧——'
李隆闭上眼,深深地呼吸。
长生发觉了大王的不妥,小心地注视着他。
当李隆再度睁开眼,他的眼睛里已布满血丝。
他心中的兽,终于在孔吉无意的挑拨和母亲冤魂的渴望以及某些人悉心策划的图谋中,被完全地释放了——
第八章——血祭
李隆从御榻上走下来时是跌跌撞撞的。
他太激动,所以才没有办法走得很稳。
帝王?他已经没有那样稳重的脚步,没有脚踏江山的自觉。
现在的他是一只兽,是那个幼年时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化身的兽,他在憎恨中摇晃着,眼前的一切都是虚伪的——他看见祖母,看见身边坐着的那些父亲的女人,还有那些坐在远处的红袍官员们。
这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是真实的吗?
他们的外表是真实的吗?
父王的女人们合谋陷害自己的母亲,官员们则杀了失去宠爱的她,而祖母则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在这座宫殿中发生。
真实的是经由兽的鼻子从这些人身上嗅到的,阴谋和血液的气息。
已经无法阻止了!
李隆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叹息声。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弃那种可怕的念头——他一直压抑在内心的欲望。
杀人!
血液飞溅的样子,才能平息翻滚的怒意。
李隆从身边的侍卫腰间抽出明晃晃的长剑,伸手抓向严氏和郑氏。
两个被吓得抱成一团的女人根本没有反抗,她们尖叫着,保养良好的脸上惊恐万分,她们互相抓着对方的衣袖,李隆拉着她们的衣服,把女人们扔到台阶下。
他举起了剑。
同时老迈的仁粹大妃冲到他面前,张开了双手。
'她们是你父王的妻子。'
李隆望着祖母。
他知道下一时刻自己将泯灭一切人性。
'她们也是谋杀我母亲的人。'
他的剑劈下去了。
仁粹大妃在当上皇太妃以后总算清闲了下来。
孙子的桀骜不驯时常让她想起尹氏。
儿子的女人中,那个女子是温柔的,她也是软弱的,所以会遭受别人的陷害,最后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大妃有时候想,如果尹氏没有死,也许孙子不会变得这样暴戾。
人老了会想很多过去的事,也会想想自己的未来。
仁粹大妃也会想关于死亡的问题。
会怎么死呢?死在什么地方呢?有什么人来祭祀呢?
但是她没有想过会死在自己孙子的剑下。
所以当她感觉到从自己的身体内传来金属冰一样的寒冷,她还是不能相信,孙子砍杀了自己。
她倒了下去,很快断了气。
严氏和郑氏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
她们跌在地上,坐在仁粹大妃的血泊里。
粘稠的血液带着一点甜的气味,冲进她们的鼻孔里,她们知道这是属于死亡的味道。
李隆哭了。
他一边哭一边笑着,举起染满祖母鲜血的剑。
刺下去,他想刺下去——
于是严氏和郑氏也变成了横陈的尸首。
李隆转身看看,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看到了那两个女人给父王生的儿子,他的弟弟们。
安阳君和凤安君在母亲被杀的时候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他们不敢叫,怕兄长的杀意转移到他们身上。
但李隆已经决定了——正是因为有这些孩子,弟弟们跟他争夺王的位置,现在依然觊觎着王位,当他死了,他们会按顺序来继承并成为大王。
母亲的血换来的王位,是不会交给仇人的孩子的。
李隆杀了自己的两个亲弟弟。
他的亲人和仇人们,在他的身边,死成了一片面目可憎的尸体。
没有人敢呼吸。
因为每一口空气里都有皇族血液的气味。
李隆大声而孤独地嘶吼着。
'我的母亲尹氏的灵位,将放在王族的宗庙里,被万人祭祀——'
他现在需要做的正是如此。
母亲的仇恨,需要在王族宗庙中得到洗涤。
她是王的女人!是尊贵无比的妃子。
'大王,这样做不符合先王的王命……'
有大臣出来阻挠他。
他看了看那些人。
'杀了所有反对的人,一个不留。'
侍从们从发疯的王身边走过,他们匆忙地从这个血腥之地逃开,却跨向另一个血腥之地。
数十名大臣都被予以斩首。
李隆的耳朵里不断传来临死之人的悲鸣声,他的心情开始慢慢地在这如地狱的场景中变得愉悦起来。
母妃,我终于为你讨回了公道。
李隆急切地想将这种快乐传达出去。
他想找一个能分享他快乐的人——
孔吉!花儿啊……他美丽的花,他多年无法抒解的情绪终于消散了,他最想告诉的人,是孔吉,是那个温柔地握住他的手的善良的孔吉。
他匆忙地丢开了剑。
他跑向在戏台中间的孔吉。
'孔吉!'
李隆快乐地握住孔吉的手。
'孔吉……'
手里的手在颤抖着,像要被他杀死前的严氏和郑氏那样颤抖着。
李隆惊讶地看过去。
孔吉那总是温柔地面对他的双眸里,他看到了恐惧——还有满身是血的自己。
李隆低下头,发现自己双手上沾满鲜血。
他放开了手。
他让他的花儿也染上血了——不……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他的花儿是不可以沾到血的,那善良的花儿害怕看血,厌恶着杀戮——
李隆抓起衣服擦孔吉染血的手,但是衣服上的血更多,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孔吉害怕地后退了。
他双手上都是血……都是血……
他直觉地知道,那是因为他演的那出戏的缘故。
他也知道了,无论李隆对他如何温和,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而是拥有杀死所有人特权的大王。
温驯的野兽终究是野兽。
孔吉后退着,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隆望着孔吉,一开始是悲伤的……渐渐地,他的神情变得冷酷而淡漠。
他是蝴蝶。
蝴蝶有选择花的权力,而花无法选择自己的蝴蝶。
他要的花,永远都是他的,永远不能离开他身边。
'回寝宫。'
李隆淡淡地说,转身背对孔吉走回自己的御榻。
'把戏子孔吉也带回寝宫——'
第九章——背叛
孔吉并不是第一次到大王的寝宫。
但没有任何一次像这次一样令他感觉到恐惧。
站在自己面前,背转身正在更衣的男人,陌生而令他寒冷。
血浸的王服被脱下来,甚至连里面白色的内裳都被染红了。
宫女们压抑地忙碌,她们的手匆匆地在大王身上拂过,为他换上新的衣衫。
孔吉无法停止从身体内部开始的颤抖。
他害怕这个男人——即使他已经更换了血衣,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但他在这个男人身上找不到李隆。
也许他跟李隆长得一样,但却不是那个笑着跟他玩手偶的李隆。
孔吉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过去在他面前所显露的那些部分,也许已经随着那件浸着亲人鲜血的王服一并离开了这具身躯。
那个会让他的心滋生关怀的男人,已经死去了。
在这里的是谁?
残留在躯壳里的,是什么?
孔吉第一次察觉自己在大王面前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他已经无法将李隆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来看待。
他是王!
主宰生死,冷酷无情的王……
孔吉惊恐地,想逃走,但不敢逃。
他局促的样子早已落在李隆眼里。
——他惊吓了他生命里唯一盛开的花儿……
为母亲所进行的复仇的代价,是那朵花渐渐合上了花瓣——孔吉的动作,他的眼神,他手指尖不自觉的细小颤抖都让他感觉到孔吉的拒绝。
'你害怕我吗?'
李隆遣走所有的宫女,蹲下来,看着跪在面前的孔吉。
他轻轻地伸出手,想抚摸孔吉柔软圆润的面颊,但是孔吉偏过了头。
李隆的手停在半空中,指尖感觉到的是冰冷的空气,而不是回忆中温暖的肌肤触感。
'孔吉!'
李隆冷冷地抓住孔吉的肩膀。
'不……'
小声地,孔吉低下头。
李隆看到了孔吉的反抗。
他以为自己会难过,会痛苦,就像孔吉在戏台上对他拒绝时那样。但他没有,他甚至没有为此而发怒。他平静地接受了事实。
反抗是不重要的。
重要的是孔吉必须留在宫里,留在他身边。
'抬头,看着朕!'
第一次,李隆在孔吉面前用朕称呼自己。
没有泪。
他自己拉开了跟孔吉之间的距离。
李隆明白,他跟孔吉再也回不到过去,他不强求,只要孔吉能在他面前,他就满足了。
孔吉抬起头来。
他无法违抗大王的命令,他知道除了自己,长生和戏班里其他的人依然留在喜乐园。
作为大王的李隆,并不会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有怜悯之心,甚至连对自己也未必会有这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