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松一口气,见他走了,抱着锦被喘了几口气。胸口觉得有些窒闷,一时竟不知是该继续习练哪一项诀要才妥当。
严烈阳走时没有扣门,而下人又不敢进这院落,九宣跳下床来,冷得打了个哆嗦,一手捉着襟口,一手去关门扇。
门堪堪关死,突然有股力在外头一挡,那门只剩了一条缝,却再也关不上。一只手从那缝中伸了进来,反把门推得大开。
九宣原以为是严烈阳去而复返。冷眼杀机他倒也不怕,只是那门开处,外头一人灰衫肃立,却不是严烈阳。九宣一惊,向后退了半步。
那人冷如电的目光在他脸上身上扫了一下,说道:“朱九宣?”
九宣觉得这人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轻轻点一点头。
那人慢慢走过房来,四下里看一眼,道:“严烈阳因何故走了?”
九宣冷得受不住,又不想在这个极不妥当的人面前去加衣御寒,右手三指捏一个诀,沁心的功诀一字一字在心头流过,便即觉得寒意弱些,不那样难熬。他心里一静,头脑也清明起来,明知道这人来决非冲着严烈阳,而是冲着自己,他在外头何处待着,待了多少时候,是不是看着严烈阳走远……这些事瞬间在心头转了两转,九宣几不可闻的冷笑。
还是一样。
无论换什么人,换什么面孔来,也还都是一样。
不过都是美色绮惑罢。
那人不听得他回答,转过头来,跳动的烛光里,九宣只穿着一件月白的里衣,头发披散着,冷风在屋里旋飞着,卷得他衣袂都乱飘,脸色雪白,秀雅惊人的眉眼里全是淡淡的不经意。那人心里冷一阵热一阵,听九宣问道:“你是谁?”
那人身子微微一震,没有答话。九宣道:“夜深了,你要是没话说,便出去——把门也带好。”一边自走到床边钻进帐子里去,竟然不再多看他一眼。
那人怔怔的看着那纱帐里模糊的影子,已经缓缓睡倒,门外有人一字一字的说:“卓风,出来。”
北风呼呼的刮着,一阵紧似一阵。
卓风轻声说:“九宣,你不要出来。”便走出门去。
十 自白
九宣见那人出得门去,同严烈阳一前一后,身形掠过院墙,仿如大鹏展翼般翩然远去。虽然这时心绪极乱,仍然忍不住在心里赞一声好!九宣本也以轻功见长,跟这二人一比却显是逊了不止一截。
他拉过一件斗篷披好,拨亮烛芯,翻着严烈阳那些不离手的账册书简之物。那烛光在寒风里抖了又抖,九宣只是闲闲着等待。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严烈阳终于回转。九宣见他衣上并无血痕,气息也沉稳,不知道怎么着,便觉得心里一松。严烈阳看他仍然醒着,说道:“你不困么,还不去睡?”
九宣把手里的书合上:“刚才那个卓风,和你有仇么?”
严烈阳摆了摆手,并不回答。九宣早也知道是问不出来,可要不是为了问这话,又怎么解释自己呆坐半晌?
想不出为什么在灯下坐了这许久,也或许是不愿意去想。他站起身来,发觉手脚都冰寒刺痛。严烈阳看他神色不豫,轻轻伸手抱住了他。
严烈阳一动不动,九宣便任他抱着取暖。过了半晌,九宣轻声说:“白天我见过他。客院那里的墙上有一张画,画上题着两句话。”
严烈阳身子轻微的震动了一下,说道:“那话是什么?”
九宣道:“情如孤舟,愁似深秋。是不是那卓风写上去的?”
严烈阳放开了手,定定的看着他,眼神闪烁不定,象是有什么事委决不下。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九宣,你且坐下。”
九宣坐在床沿,严烈阳却站起来在室内缓缓踱步,轻声道:“九宣两前多前来到北狼为我治伤,那时我被你美色所惑,又恨你诱惑玩弄我城中少年子弟,对你横施强暴,九宣定然记恨我了。”
九宣怔了下,想不到他提起这等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来,摇了摇头道:“这等事我碰见的多了,城主也没有对我太用强,我早忘了。”☆油炸☆冰激凌☆整理☆
严烈阳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我却是没有忘。你在医药上的造诣已经难逢比肩之人,那一味醉花丛,原是你自己制的药,由卓三公子卓风带来交了给我,那晚我下在了酒中。”
九宣身子一震,瞪大了眼睛看着严烈阳。严烈阳并不看他,续道:“当时我便已发觉卓风看你的眼神并不简单。何深在城外守株待兔,卓风又向你施压,我一一看在眼中,只想你一定是走投无路,非得乖乖来恳求我不可。可你却狡计得脱……便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当时是怎么离开的北狼,又同时避开了卓风与何深两人的耳目。卓风脸上淡淡的,手下却发疯似的寻你。我与他交往数年,从未见他有如此失态之举。他出身皇族,少年老成,贵不可当,行事从来都极周密。我虽然与他利益交关,可也盼他与何深两相厮斗,坐收渔人之利。”
九宣只觉得身上有些冷,严烈阳说道:“你与孟家的小四纠缠不清,露了行迹。何深已经蹑上了你,暗里下手将你捉走。卓风不久便得了消息,竟然不及召集人手,便带了随身的几个人去闯何深的庄子。他实力都在暗处,隐隐然有东南霸主的势头。何深原与他有些交情,还曾托庇于他。可是牵扯上了你,两人竟然下手绝不容情,务要你死我活方休……我在暗里看着,也觉得……你真真是妖孽。”
他顿一顿,九宣两眼迷蒙,似是魂飞天外。
“你真真是妖孽……”他重复这句话:“那一晚我强要你,你不再唤我大哥。事后又那样冷然……我心中也说不上是怨你还是牵挂你,只是一直一直的不能放下。卓风本已将何深迫的退走,带你离开,却又不知何故重返霜剑。在地下的甬道里,何深潜在暗里向他刺了一剑。我当时也离得极近,卓风与何深两人伤势都不轻,没有发现我在那里。卓风胸口中剑,失手将你摔落。我轻轻将你抱过一边,再出掌击死了何深。”
九宣身子一震。
原来,何深真的死了。
严烈阳的手无意识的抚摸着桌角:“卓风气息奄奄,却只顾叫我救你走……我终究还是连他一起带走。他伤得极重,半个多月都昏迷不醒,混沌里也只晓得喊着:九宣,九宣。那时你醒转来,却……什么事情也不记得。”
“卓风欠我这一个大大的人情,待到他渐渐好转,我正告他,我不能对你放手。卓风发了半天的呆,却说,他从此不再见,但愿我对你永远呵护照顾。我当时虽然不明白,可是他一言既出,我欣喜万分,与他立下约定,我一生一世也不会伤你负你,他也一生一世都不再见你的面。”
九宣咬着唇,这些事都象是旁人的事,他如隔着浓雾观看风景,没有一点的真实感觉。与卓风有那样的纠葛么?卓风?卓风?
严烈阳走近他,慢慢握住九宣的一只手,深深的凝视着他:“那两年九宣对我千依百顺,柔情蜜意,我过的那般快活,真是神仙也比不上。可……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愿意你想起从前的事来,严六献计给你喝那些汤药,我便真的那样对你,九宣,其实你喝那些苦药之时,我心里都觉得自己卑劣,每一天每一次……但我放不开你,我不能放开,九宣。”
九宣低垂着眼帘,静静听他说道:“那一天早上起来你说要堆雪人,我不肯让你去受寒气……第二天卓风来了,说想见见你。他说他决不是想坏我的事情,只是想远远看看也罢。我却不想让他看到你,所以,打发你去温泉。卓风何等的精明,也不来强迫。我们议些正事,可是什么正事,也及不上你的名字来得重要……下人来报你失了踪,我能查出柳映雪带走了你……也知道你必是心甘情愿跟她走的。卓风当时也听到,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我不知道他因何肯对你放手,却又不能忘情。我却知道我放不了手,忘不了情……但,我也不愿意再把你象以前一样,天天用药汤迷魂,那样的你,不是从前的你,不是真正的九宣。我其实把你变成了一只笼中鸟……”
九宣安静乖巧的听他说着,明澄的大眼仔细看着他,不放过一点一点的细微之处。
“我不愿意你因为失了神智,迷了本性,才待在我的身旁……我始终记得清楚,那一年初见,你来给我诊脉时,三根手指搭上来,那冰凉凉的指尖,冷清清的眼神……”严烈阳捧起他的脸来,温存地在他唇上一吻:“九宣……九宣,你的喜怒哀乐都收在了何处?你究竟,会不会也如我在意你一般的在意我?”
十一 再别
忽然窗外有人冷侧侧的声音说:“九宣绝不会喜欢上你,你也不必费力再试。”窗扇无风自开,烛影雪光中,一人正站在窗下,头上衣上都落了一层薄雪。严烈阳慢慢放开了手,说道:“卓三公子,你请进来罢。”
卓风跃窗而入,三个人立在屋中,九宣看看严烈阳,又看看卓风,微微蹙起秀气的双眉,慢吞吞地道:“你们在外面那样久,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么?”
他虽然风流处处,却从来没有和人牵绊得这样深过。卓风……卓风,是什么人?是他曾经倾心爱慕的人?他在何处?他又缘何结识了他?他知道他不能动情的秘密么?看着眼前不动如山岳的两人,九宣只觉得头隐隐的痛起来。
从来没遇过这等烂账,且身处局中的三个人中,数他最弱,另两个全是狠角色。
他心中也不是不好奇着自己与这卓风的往事。
自己……曾为他吞过忘情那药么?
九宣觉得心中烦乱已极,严烈阳望望他的脸色,柔声说:“九宣累了吧,我们明日再谈。”
九宣摇了摇头,道:“我等不到明日,要说的话,今晚就说清楚。卓风,你是什么样人,如何结识的我,现在又意欲何为?”
卓风定定的看着他,却不言语。九宣望着那似曾相识的眉眼,也有些失神。卓风忽道:“为什么九宣不能喜欢你……不能喜欢我,因为他身中奇毒,动情便要殒命……我之所以放开手,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却正是因为太喜欢,所以不能不放手。我总不能让他死……就因为喜欢了我而死。”
九宣身子一震,他原也猜到卓风和他必是有情爱纠葛,听他这样直白的说了出来,仍然心中剧震。严烈阳看着他慢慢在床边坐下,头低垂着,乌黑的青丝散披下来,脸上看不清。严烈阳心底里如打翻了热油,又象是沉入了深海,一处热一处冷,那热是浮的,火苗向上蜿蜒,灼得喉咙里干渴。那冷却是沉的,一直一直向下揪扯,扯向无底的暗里去。他想起九宣初来北狼为他诊脉的时候,那神采灵动,风流倜傥的美少年,盈盈一笑直能倾城倾国。他本来是瞧不起他,可是却也被那神采吸引。想起他跟着他的那两年,温顺的找不出一点不如意之处……
可是……
他心里煎沸着——可是九宣终究没有爱上他。卓风却知晓九宣的秘密,他为什么会知晓,又为什么肯放手,心里如明镜一样,样样都通透清楚。原来,原来,能令九宣爱上的人,是他,是卓风,不是自己。
九宣垂头坐了一会儿,重又抬起头来,嘴角不知何故流下一滴血珠。卓风大惊,踏上一步,想要抱住他,严烈阳却冷冷的在侧站着,两人对了一眼,都止了步。九宣双目似是极为疲倦,自己伸手将那血痕拭了去,看到他面目的两人,身上都震了一震,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凄艳又凄厉的神情,便象是受伤的鬼魅,又象是迷了路的幼童,楚楚可怜,又妖惑难言。
屋里阒寂无声,外头北风大作,呼啸过这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