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尚未明白发生什幺事情之前,热意已经离开,突如其来的羞涩令孩子僵在床上不敢动弹,不久,传来珠帘晃动和门被拉开的声音,再隐约听到少年嘱咐仆人的声音。
「小少爷在房内睡了,在我未回来之前,所有人都不可以进入,如果他在我回来前醒了,你就小心哄着他,千万别让他离开,否则唯你是问!」
枕于床上,待严厉的声音远去,孩子只觉睡意全消,卷着锦衾,在沉香木所制的大床上滚来滚去。
放眼看去,布置幽古沉实的寝室内因失去主人而显现出一种寂静的气息,黑沉沉的家具突然令人觉得很可怕。
漆黑的眼珠转呀转,孩子从床上跳起来,翻身下地。小小的身躯走向房门,本想推门而出,指尖碰上门框前,突然又想起少年临去时的嘱咐。
孩子很是聪明,明眸向旁一扫,搬过鼓几,轻轻推开窗框,踮起足尖轻手轻脚地爬了出去。
要到哪儿去呢?蹲在地上,用指头点着小脑袋思索了好一会,他终于决定先回偏院去。
刚才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娘亲,她现在一定是很担心了!心思一定,他就拉起衣,拔腿向自己住的偏院走去。
他是孩子心性,沿着庭园小路走走玩玩,花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走到偏院附近,只觉绿意阴翳,无声无色,比平日多了几分空静。
小手拉扯着灌木丛的枝叶,左顾右盼,乌漆的眼珠内写满了不解,人都哪里去了?
心中无端升起的不祥令他踯足不敢前行,如雪的贝齿咬着指头,眼睛不安地垂看地面,突然,看到一道蜿蜒的深色水痕,从灌木丛间流出。
沿着水迹看去,在绿叶疏条之间,一具脸容扭曲,浑身是血的身躯隐现眼前。
「啊……」是张嫂!孩子倏忽倒退两步,吓得叫也叫不出来,小手掩着唇,浑身簌簌发抖。
「张嫂……」伸出颤抖抖的指尖触摸佣妇的肩头,轻轻推了几下,回应他的是一片冰冷。
本来红润的小脸,此时血色尽退,怕得浑身颤抖的同时,他倏地转身向房子跑去。
「娘亲!娘亲……」高呼着推开房门,门内是另一幕更叫人吃惊的画面。
他看到大哥和大夫人卓立在凌乱的房间中,愕视他的突然闯入。「兰弟?你怎会……?」少年深蓝的瞳仁特别放大,俊脸上讶异难掩。
孩子没有回答,乌漆的眸子胶着在躺卧地上,四肢鲜血淋漓的妇人身上。
「娘亲……」孩子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妇人的手脚被利器刺穿,血流如注染红了身上襦裙,亦在地上做成小小水洼,重伤失血,早已气如浮丝。
「娘亲,娘亲!」孩子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用尽全力抱紧娘亲的身躯,不断摇晃着妇人希望能得到一个小小的响应,可惜妇人垂死无力,连半个音节也没有发出来。
由小嘴中发出的悲痛凄凉反而惊醒了站着的艳丽妇人,她冷啍一声,神情恶毒。「小野种!自投罗网就最好不过,省得本夫人费力去找!」
「信陵!」转过头去,将手上火红色的长剑丢到伫足在她身边的少年面前。
拾起血迹斑斑的长剑,少年蹙眉。「娘……」言犹未休,就被打断。
「斩草要除根!好不容易你爹死了,难道你不想成为司徒家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当家主吗?多留他一日,就是多留一日祸根!」
少年不发一言,垂首,眼神来回于哭得恍如泪人儿的孩子和闪着寒芒的鲜红剑尖上。
「你辛苦学文习武,每朝鸡啼而起,为的是什幺?权势名声地位,你甘心失去一切,将一切都让给这小野种吗?解决了他俩后,丢到后山,我们母子从此就安枕无忧。」
在美妇的煽动下,深蓝的眸子迸发出阴骛的光芒,少年凝视剑尖,表情深沉。
他迟迟未有动作,美妇等得不甚耐烦。「你下不了手,我来!」说罢,伸手夺回长剑。
少年摇头,偏身避开,接着,将持剑的右手收在身后,举步走前。
「兰弟。」
抱着娘亲冰冷的身躯,孩子在温柔的声音中抬起头,在大片笼罩着身体的阴影中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大哥……」
回应他的是一抹和煦如阳的笑容,英挺的身躯缓缓蹲下,向他伸出健壮的臂膀。「乖,兰弟……不用怕,大哥在……」
令人安心的热力由少年的臂上流传过来,孩子忘记了一切的害怕惊惶,扑入他温暖的怀抱,伏在结实的胸膛前放声大哭。
「大哥……好怕,兰陵怕!娘亲,为什幺……呜呜……」圆亮如杏的大眼滚下滔滔不绝的泪水,不解,疑惑,害怕……所有所有都倾倒在他最信任和依赖的人身上。
少年没有回答,只以左手温柔地轻拍他颤抖的背项。
「大哥!大哥……」孩子哭哭啼啼,突觉背心和后颈一麻,似被疾点麻痹。
「……」全身上下倏忽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吐不出来,唯有惊慌地瞪大眼睛看着少年深邃无底的眸子。
少年凑在他的耳朵轻轻一亲,以低沉得近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乖孩子,忍一忍……对不起!」
孩子来不及咀嚼他奇怪的说话,就觉胸口传来一声怪异的声响,就像是利器刺穿肉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有股暖烘烘的液体由体内涌出,痛楚如火慢慢点燃,由胸口弥漫至四肢。
他痛得想叫,但是,半句也叫不出来,漆黑如珠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少年英挺的脸孔,上面表情木然,根本看不出所然,心中不断地回绕。
为什幺?为什幺要杀我……大哥……
心脏无止尽的绞痛,甚至超过了身体上的痛,绵绵不绝,直至眼前一黑,一切尽归于死寂。
第四章
从梦中倏然睁开大眼,汗已湿肩背,从昏睡中醒过来的白兰芳先是怔忡地看着前方,接着,费力地支撑起上半身,伸出颤抖的手拉开湿润透明得如一张宣纸的单衣。
莹白瘦削的左胸之上,一道寸许长的浅红色的小口留下了丑陋的痕迹,青葱的指尖在凹凸不平的伤痕上轻轻抚动,多年来伤口未曾褪色,总如新创伤般带着红色,每抚弄一下,指尖就像被火炙似的瑟缩一下,就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炽炙难当的痛楚多年来从未曾平息。
这一道丑陋的伤痕代表了背叛,失望,还有一条无邪的生命的消逝。
留恋地轻抚伤痕,突然,一种被窥觊的感觉浮上心头,猛地拉紧衣襟,抬起头来。
刚巧,一人推门而入,衫蓝眼,正是雄姿英发的司徒信陵是也。
「你为什幺会在这儿?」英挺沉稳的脸孔却把白兰芳吓得脸色一变。
他看到了吗?拉着衣襟的手不由自主地拢得更紧。
司徒信陵不答,只信步前行。「你终于醒了,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令我很担心。」
言毕,竟伸出手去抚触他光洁的额头,白兰芳慌忙避过,抱着膝盖将身子在床角缩成一个小团。
「出去!你……你怎进来的?快出去!」高呼大叫之余,抱紧身体的他彷如一头戒备的小刺猬,换来司徒信陵勾唇浅笑,手腕利落地一翻一转,依旧落了在他光洁的额上。
「看来精神好多了。」因习武而带着厚茧的指头在细致的肌肤上来回摩挲。
「放手,放手!」螓首左右摇晃几次,他宽大的手总是如影随形,白兰芳惊怒交杂,颊上泛起薄红。
「脸色也不错。」俊美脸颊上健康的粉红,令司徒信陵满意地点点头,缓缓收回手。
「你──!」白兰芳一时气结,倏然扬手挥打,司徒信陵连眉头也不挑一下,怡然自若,就在青葱的手差点碰上他的脸上时,一道黑影从旁窜出,将他的手腕稳稳接着。
「哎!」痛得咬紧银牙,白兰芳扬起眼帘,抓着他的正是司徒信陵的棕发仆人小五。
「兰公子!」跟在他身后走进房里的铁明看了这一幕,吓得慌忙跑前阻止。不过,比他反应更快的是司徒信陵,只见他厉眼一抬,竟向自己的仆人斥道。「小五,无礼!」
抓着白兰芳手腕的棕发男子立刻讶异地张开了嘴唇,怎幺也想不到自己会被斥责。
「还不放手!」看他依然呆呆地抓着白兰芳幼细的手腕,司徒信陵的声音更加冷冽,由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气息令那名叫做小五的仆人亦是惧缩。
白兰芳借机收回手腕,轻轻揉着酸痛的腕骨,瞪着他骂道。「我看你才是最无礼的人!这儿是我的房间,快给我滚出去!」
「也好,我先出去。」转眸向捧着衣履的铁明点点头,司徒信陵领着仆人转身离开。
想不到他果真依言离去,白兰芳瞪圆的乌亮杏眼一呆,怔忡地凝视他宽阔的背影,心中倏忽失落。
铁明侍候他更衣,套上软履,白兰芳对镜束冠,他则在旁边一直夸赞司徒信陵的人品德行有多好,多完美。
「司徒大少爷不单止救了你,而且从你昏过去开始,就一直留在你身边看护,而且他的人又沉稳温文……」
修长的指头小心地拢好乌丝,白兰芳对他的满口崇敬不愿置评,在卷长眼帘掩饰下的眸子悄悄地向左胸瞄去。
他进来的时候半句不提,应该是没有看到吧?
即使被司徒信陵看到也没什幺大不了,距他离家已有十多年了,莫说他身形拔长,由一个胖胖白白,粉雕玉琢的孩子变成瘦削苍白,带病在身的成年人,单是凭他在司徒信陵眼中早就是一个死人的这一点,他的身份就必然不会被认出来,他想。
那人已经坐拥了财富,名声和势力,还怎会想起那个曾经被他一剑穿心的孩子。浅红的唇角轻轻勾起,白兰芳嘲笑自己的多虑。
小心以精巧的银制发冠以头发束好,白兰芳当先下楼。
客栈有四层高,其中三,四层为旅客住宿,地下及二楼则用以酒楼饮食,由铁明口中得知韩重等侍卫都在二楼等待他们一起用晚膳。
站在阶梯上,未踏二楼雅厅,已听得韩重豪迈的声音。「江湖上人人道司徒大少爷英雄了得,此时看来,果然半点不差。」
「韩兄弟过誉了!」
沉着的声音令白兰芳本来舒展的弯眉立时蹙起,应声张望,果见在放了六,七张圆桌的雅厅尽头正坐了一个宽广的背影。
白兰芳瞬间怒吼。「司徒信陵!你在这儿做什幺?」
背影应声回转,宽额高鼻,浓眉深目,勾起唇角朝他一笑,正巧窗外斜阳晖映光辉,白兰芳不觉眩目,手紧紧地抓着阶梯的扶手,才得以稳定摇晃的身影。
正在这一阵晕眩之间,韩重已走到他身前,恳切解释。「兰公子,是我请司徒大少爷留下来用膳,以谢他相救之恩。」
白兰芳以贝齿咬着下唇。「我不想……」未及说完,眼角瞟见司徒信陵满脸笑意地看着他,眼神似在嘲笑他的退缩,白兰芳立时一窒,接下来的话完全说不出口。
他不想与这个衣冠禽兽同席而坐,可更不想示弱于他的眼前。
众人都定下来等待他的回复,他身后的铁明更拉着他的衣袖,悄声说。「兰公子,一起用膳吧……」
波光转盼,见他年轻的脸上满是期盼,白兰芳终是不忍败他的兴,点点头,默许之。
铁明立时兴冲冲地拉着他坐到席上,座位就在司徒信陵对面,待众人落座以后,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