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正欲说话,他却挥手制止,驱动轮椅来到窗前,把目光投向重楼飞檐外黛色的天空一角。
“天亮了……”
他喃喃而语,脸色一寒,眼中便骤然聚起了浓浓的萧瑟肃杀之意。
一阵夜风呼啸着穿窗而入,吹散了桌案上一撮不起眼的灰烬。
戚少商回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天将破晓。
夜风很冷,吹冻了掠过星光的人的身体,也吹散了昨夜零落的梦。
既然是梦,便总是要醒的。
此刻戚少商只想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坛酒,很多时候,惟有这热烈芳香的液体能让人拥有真实的温暖,和江湖独行的勇气。
当他落足在熟悉的楼角飞檐上时,就已经开始念及自己房内那坛刚启了封泥的上好佳酿了。
他如此迫切地想暖一暖自己的身和心,又怎会想到,自己竟再无机会再去喝完那剩下的半坛。
就在戚少商沿着廊道走向自己的房间时,他听见了一片由远及近的喧嚣嘈杂之声。
搬抬声,脚步声,说话声,笑声,有点诡异的陌生,却又好似无比的熟稔。
远处,初升的朝阳刚刚跳出云层,转眼又淹于漫天阴霭之中。
戚少商霍然止步,心里猛地一凝。
他预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那段逆水寒一案的千里逃亡生涯,已让他拥有了比普通人敏锐十倍百倍的对危险的触觉,现在他的这种直觉正告诉他,有一场未知的风暴似正待酝酿发生。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转身,向前楼奔去,几步抢到了栏杆前,俯身而望:
首先印入他眼帘的,是花枯发和温梦成白须飘飘、笑意吟吟的脸。
然后,是孙鱼、张炭、朱大块儿……后面,是风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的一大群当家和兄弟们。
他们都站在黄楼前的空地上,一齐抬头望着他,脸上也都挂着同一种表情。
——笑。
开心的笑,淡然的笑,无奈的笑,鬼鬼的笑——无一例外。
戚少商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黑压压的人群里,他的目光最后盯死在一个人的脸上。
这个人也在笑,但她的笑容却令所有人的笑容都暗淡无光,失却了颜色。
——那是可以用倾城倾国来形容的佳人一笑。
带着这笑容的雷纯,就被簇拥在人群的正中,温柔纯净的目光带几许妩媚、几分娇羞,正欲语还休地迎向自己的视线。
戚少商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目光转向了孙鱼,然后,又看向张炭。
这两个都是他继任总楼主兼塔主后特别重用的左右手,他等着他们来为他解释这突发的,匪夷所思的,甚至是诡谲万分的事件。
3、
张炭呆了一呆,孙鱼亦是一怔,不过他的反应比较快,立刻回道:“楼主,不是你让我们今早在此迎候您,说有要事宣布么?”
戚少商的脑中轰的一声,心也随之收紧了,当下大声喝道:“你说什么?”
全场安静了下来,花枯发捻了捻胡须,皱眉道:“戚楼主,你既意有所决,要娶媳妇办喜事儿,我等也不会横加阻挠,可起码也该知会楼里上上下下的弟兄们一声,如此仓促行事,教外人看了岂不奇怪?”
这下戚少商又惊又怒,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孙鱼似有些委屈,从身上掏出一张信笺,迎风展开一扬,道:“楼主,这是你留下的字,属下是按令行事啊。”
戚少商竭力克制着一腔震怒,举目看去,只见那一纸字迹,竟真的与自己所书无异!
一时间他心念飞转,只觉得胸中的苦水已经泛到了口边,惟有苦笑地转向花枯发和温梦成道:“二位也是看了这封信而来的么?”
“信我们倒没有收到,”温梦成迅速地瞥了雷纯一眼,慢吞吞地说,“可昨日傍晚雷堂主陪着李师师姑娘亲自来了鄙处,后又赴了象鼻塔——这还会有错?”
戚少商的心沉了下去。
师师……他闷哼一声,不由暗自叫了一声苦!
自与李师师交往以来,他曾多次提议过要邀她一起前往象鼻塔和发梦二党看看,她虽一直不肯与他同往,却也曾独自去过过这些地方,故此这一楼一塔二党中人,大都约略知晓他与她的“关系”——
且不论师师是被挟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既有她亲自上门说话,这些人又焉有不信之理?!
——戚少商想至此处,突觉胸中一窒:昨夜,自己本要赴杏花楼见她,却在途中……
他闭了闭眼睛,徒然冷静了下来。
很显然,他已被陷进了一个局。
布局的人,自然是——
她。
或者还有……
他?
“雷堂主。”
戚少商冷冷地叫了她一声,“此举何意?”
雷纯以袖掩口,吃吃轻笑起来:“戚楼主,小女子别无他意,只是一片诚心,玉成楼主的好事而已。”
戚少商抽了一口气,直直地盯住了她:日前他们中秋一会,雷纯刻意“相授”,他则不置可否,彼此间周旋应对互探虚实,但也约定了半年后再定决意——他当然不会期翼六分半堂这么容易打发,但他却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
——快到他还没有来得及安排好全盘的部署!
只听雷纯柔声继续道:“戚楼主乃是人中龙凤,当世英雄,又怎是世间凡俗女子所能匹配?”
她顿了一顿,叹息了一声,就像一个含怨女子看着心爱的男子投入别人怀抱的黯然惆怅。
略一低头,她再道:“如今既与师师姑娘两情相悦,当是京城一大盛事,小女子只不过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也算是鄙堂的一番诚心热意。”
说罢,她眉头一舒,展颜笑了起来:“小女子还带了一些贺礼,就在前院放着,聊表心意。”
人群重又涌动热烈了起来。
这一番话说下来,雷纯的言辞之恳切,意态之谦柔,尽无半点可挑剔之处,倒让庭中一些原本对六分半堂心存仇恨的风雨楼弟子,都不知不觉中减少了几分对她的排斥。
可她的话听得戚少商却只想笑。
冷笑。
他就挂着这样一个冷笑,剔着眉,抿着唇,等着雷纯下一步的举动。
甚至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地抬眼观望了一下阴沉沉的天空。
该来的总要来。
躲也躲不掉——戚少商收回目光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宁定。
他想起曾经有个人说过:“卿本无罪,怀璧其罪。”
他还记得有人说过:“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早有准备,我未雨绸缪。”
戚少商心中苦笑,在这种境况下,自己竟然会想起……这个人。
黄沙漠漠中,青衣掩映下,那倨傲里含几分天真,张狂中带几分无奈的神情在他眼前倏然滑过,他忽然从心底觉到了一丝无从言说的酸楚。
第九章、欲加之罪
1、贺礼
日头奋力地拨开厚厚的云层露了一露,终于完全地隐没了。
就在这个时候,雷纯轻轻地击了击掌,示意外面将六分半堂的贺礼抬了进来。
两个普通挑夫,均不是六分半堂子弟——想那雷纯以六分半堂总堂主的身份,一介弱质女流,竟敢孤身独自前来势不两立的对手地盘,这份镇定从容却也让在场的风雨楼众人不得不心存喟叹。
贺礼已经放到了众人面前:一只箱子,一个人。
“箱里是区区薄礼,请戚楼主笑纳。”雷纯眸色清清,偏首一笑,“至于这个人,则是送给在场诸位的。”
人群中顿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个个都泛起了讶异的神情。
花枯发第一个走了出来,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那黑脸瘦高的中年男子,皱起了眉头:“他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那男子眼中瞬时燃起了浓浓怨毒,尖利地怒吼起来。
他遽然拧身,伸长手臂笔直地朝上一指:“那得问他!”
场中突然间静了下来,直静得让人心寒。
戚少商笑,很苦。
“你要问我?”他微微俯身,迎向那根遥遥直指自己面门的手指,似乎在看一件很滑稽、很可笑的东西。
“戚少商,你不要再惺惺作态了!”
那男子尖声道:“你也许是不知道我的名字,可你不会不知道蜀中唐能,更不会忘记昨夜你在瓦子巷同福客栈外要杀的人吧?”
“蜀中唐能”四个字甫一从他口中说出,除雷纯外,包括戚少商在内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这不单因为唐能乃是近十年江湖中最神秘最速崛起也最难对付的年轻高手、蜀中唐门唐老太太钦点的这一代砥柱人物,更因为他牵扯着另一个举足轻重、非同小可的人——而这个人又恰恰和金风细雨楼密切相关:
“王楼主……”
孙鱼愕然地、喃喃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就在日前,唐能曾挟制着王小石等出现在“名利圈”,被方应看错眼误认为雷无妄,从而得以自他眼皮底下毫发无损地安全离去,此后行踪不明——但这一消息传出,已无疑在京师武林掀起了滔天巨波!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饱含着震惊,齐齐抬首向楼上的戚少商望去。
“昨夜我并未曾到过瓦子巷。”
戚少商慢慢地说,他闭了闭眼睛,似乎很有些疲倦。
那男子一怔,随即仰天狂笑起来,边笑边喝骂道:“可笑!可笑!堂堂连云寨的前当家,风雨楼的代楼主,名动天下的九现神龙,做下的事竟不敢认么?!”
温梦成与花枯发交换了一个眼色,咳嗽一声上前问道:“这其中或有误会,不知阁下所说之事详情如何?”
男子冷哼一声,阴荫道:“没有误会!戚楼主的身手武功,所执兵器,还有闻名天下的一字剑法——我再眼拙也断不会认错!”
他顿一顿,恨声再道:“我三弟唐愁的尸身还在那里停着,戚楼主剑法之精妙我唐门算是领教了!可惜戚楼主不知道这几日唐能带着王小石已暂离京城——要在我唐家人手里夺人灭口,怕是也没有那么容易!”
“唉。”
发出这声轻叹的是雷纯,她“适时”地叹息并补充了一句:
“看来不希望王楼主回来的,并不只是……。”
她故意没有把话说完,可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骇然皆惊下,众人倒也不敢贸然出声,只是呆立当地思索揣测,互相交换着眼神。
戚少商引颈看天,心中扑天而来的一阵惊痛,又是一阵悲凉。
功成、名就,独步武林,领袖着京畿群雄,掌握着最大白道势力金风细雨楼的他——突然觉得累。
真的……好累啊!
他忍不住一声长叹。
叹息声在令人窒息的阴沉苍穹下,分外无力。
2、无话可说
“楼主,”孙鱼擦了擦流到眼角的汗,竭力镇定地问了一句,“这是真的么?”
戚少商不答,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充满了悲哀。
雷纯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似乎有些不奈这渐深的秋寒,连语气都带着微凉:
“如果杨先生在就好了。”
她话中似有深意,突抬高了声音发问:“不知杨先生现在何处?”
“杨总管在外办事。”孙鱼脱口而出。
“哦?”雷纯清清一笑,眨眼道:“但不知他去了哪里?办的又是什么差事?”
孙鱼一时语塞。
——杨无邪不在楼中已有些时日,戚楼主只说他受命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个中详情却委实不曾告知第三个人知晓。
如今被雷纯这么一问,不知怎地,孙鱼心里竟油然生出了层层疑虑。
——心中疑团乍起的当然不只孙鱼一人!
这边张炭再也忍不住,激动地向戚少商问道:“楼主,杨总管他到底身在何处?”
戚少商面色愈见阴郁,沉声道:“暂不可说。”
“是不可说,还是不敢说?”雷纯霍然仰首,清亮秀美的眼中已然寒意迫人,“听说戚楼主近来着人大兴土木、整饬修缮风雨楼……莫不是为着座下此位坐得更稳妥,已将杨先生也一并整饬了罢?”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