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宇间聚着微微的疑惑和叹惋,脸上的笑容随之黯了黯。
“小侯爷觉得很意外?”无情凝视着他,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岂敢,岂敢。”方应看立即摇头。
“抱歉,”无情微微扬眉,“搅乱了小侯爷的计划。”
“好说,好说。”方应看苦笑着打哈哈,看起来竟像是息事宁人、消极应对的退让姿态。
——可就在所有人都开始产生这种错觉(无情除外)的时候,他突然转了转眼珠,长声叹了一句:“江湖盛传成兄孤僻寡情,依在下看,实则大不然——”
无情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成兄身为公门中人,竟不惜为了私交故谊,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知法犯法,当街私纵疑犯,这份深情厚谊当真是可感可叹,动天地而泣神佛!谁还敢说成兄冷血无情?”
他越说越激动似的,末了还不忘夸张地拍了几下手掌。
无情平静地听着,仿佛对他语中的讥讽和胁迫半点也不介意,待他说完方淡淡应道:“是我放走了戚少商,那又如何。他只是疑犯,还不算真凶,若他确是有罪,日后天涯海角我也一样能重新拿他归案。”
“哎呀,”方应看正色道,“成兄这番话,若是在下换个地方,换种说法再复述一遍,不知诸葛神侯会作何想,刑部衙门会作何想,皇上又会作何想呢?”
无情低头沉默了一下,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已泛起了冰凉的雪意:
“你想怎么样?”
“借一步说话。”方应看笑得像只狐狸。
让三剑一刀童先行离去后,无情跟着方应看一前一后来到长街转角处。
轩眉,闭目,他跃然端坐在轮椅之上,唇尖轻启:“说。”
方应看踏前了一步,又一步。
他很少有机会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无情。
——这一个如此俊秀,如此忧悒,如此孤傲,如此寂寞的男子。
那修长的颈项,秀气的鼻尖,甚至苍白至透明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的细微的青色血管,都让方应看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无比惆怅,无比落寞的情怀。
“唉。”他叹息着,无法挪开自己的目光,“作为交换,成兄可否答应在下一件事?”
无情蓦然睁开眼睛,直对上他的目光:“我绝不会做任何有违公理道义之事。”
“知道。”方应看轻笑,“可成兄大概还不知道,那批被劫的岁币……刚刚出现在六分半堂送往风雨楼的贺礼中了。”
无情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方应看点点头:“关于此事的始末,稍后铁二捕头会报以详情,而在下要成兄答应的条件,便是暂且压下此事,半个月内不可张扬,不可追查,更不可令朝中知晓。”
“不可能。”无情断然拒绝,“此案事关重大,我不能答应你。”
“只是半个月而已。”方应看深深地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比起成兄私纵疑犯,这个要求不算过份。而且,在下奉劝成兄,此案轻易查不得——查出来只怕更会神侯府更为难做。”
他一口气说完,两手一摊:“在下言尽于此,信不信就由成兄了。”
无情冷冷道:“小侯爷既然洞知内情,一切已尽在掌握,又何必兜圈子做好心送人情谈条件,忒也多余了。”
方应看干笑两声道:“成兄言重了,在下袭着朝廷的世爵,亦是半个江湖人,总想为朝野靖和尽些绵力。再说,与神侯府结仇也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互相送个人情,岂非你好我好,一团和气?不像那戚少商跟顾惜朝,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你我眼下还不至非誓不两立不可吧?而且……”
他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温柔:“无情兄的人情,在下很乐意奉送。”
可惜无情已低头陷入了沉思,没有听清他这最后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
任怨实在等得心急,终于忍不住悄悄走到了转角处。
这才发现,无情似已离去多时了。
而他们地位高贵、举止高华、优雅无双、艺跻当今、俊俏温柔、倨傲跋扈、不可一世、心机深沉的侯爷公子,脸上正凝着淡淡的无奈和浅浅的神伤。
微霜的长街寂无人声。
阴云掩隐着秋日长空,灰蒙蒙的天地间,忽有一两缕耀眼的阳光努力地穿破云层透射而出。
方应看就这么静静立着,出神地望着前方,一任光影在他脸上明灭。
长街尽头,那个人离去的方向,正自阑珊。
2、高飞
半柱香后。
方应看的马车打了个转,驶上黄裤大道,最后停在了三合楼前。
此时天已大亮,街旁店铺渐次开张,人声渐沸,声色喧嚷中,正是一派热闹街市的繁华景象。
方应看下得车来,下意识地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不久前,戚少商也站在同一个位置仰首而望过,只不过那天站在楼上的人是自己,而今天,却换作了……
“顾惜朝,”方应看上楼后的第一句话,“顾公子!你这算唱得哪一出?欲擒故纵?还是放虎归山?”
他的语气很冷,有明显的不满。
可他问的那个人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慢慢收回了注视着街心的目光,转而落向脚边青色的衣角:
“你对外面这条街有什么感觉?”
方应看一怔,他没想到顾惜朝居然问了他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顾惜朝却已径直踱了过来,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道:“我刚才看着外面,一直在想,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这些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多的是亡命之徒,只怕也确有些热血满腔的豪杰。”
方应看觉得他的话没有说完。
果然,顾惜朝紧跟着一扬眉,轻“嗤”一声道:“可惜,江湖草莽之辈终究劣性难驯,难成大器。一点就着,一挑就爆,说什么互信重义,一样是窝里造反!”
方应看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我倒是看到,这街上人头簇簇,熙熙攘攘,皆为名来,皆为利往。”他顿了一下,“不知顾公子为的又是什么?”
顾惜朝反问:“小侯爷不知我所为何,又怎会与我合作?”
方应看呵呵干笑几声,转开了话题:
“可今天这档子事儿,顾公子分明是自作主张,这也算是通诚合作么。”
“风雨楼内乱已起,六分半堂亦踩进了圈套,那箱子贼赃已被铁手扣留,唐门这会儿也已按捺不住了——该做的我都做完了,不知哪一点小侯爷不满意?”顾惜朝慢条斯理地说完,轻轻抬起眼角。
方应看眼中戾气一现:“若不是你暗中留了一手,怎会让戚少商轻易脱身?”
“哦?”顾惜朝冷笑反诘道,“在下听说小侯爷新得了山字经秘法,忍辱神功更是习至登峰造极,血河神指之威天下无匹,怎会不是无情的对手?方才血剑不动,神枪未出,随手放跑了戚少商的,不正是小侯爷自己么?”
这话说中了方应看心头隐秘,一时间倒也发作不得,漂亮的手指扣实了案上的细瓷茶盏,良久方道:“顾兄何必取笑在下。照这么说,以顾兄之惊才绝艳、智谋天纵,当年一场千里追杀却落了个功败垂成,在下倒也好奇得紧呢。”
顾惜朝闻言脸色微变,冷冷哼了一声。
半晌,方应看才咳嗽了几声,打破僵局道:“无论如何,我是真心引顾兄为知己,当顾兄是可共图大事之人,咱们合该摈除嫌隙,坦诚以待。”
“小侯爷深谙王者之道,可惜身边却无可用合用之人,否则又怎会纡尊降贵来寻顾某合作?正好,你我在某种意义上还可勉强算作同道,却谈不上知己。你我现在还能坐在一起喝茶商事,不过因为对彼此都还有些用处而已。”顾惜朝端茶,笑,三分讽,七分冷。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方应看没有接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既执意助他,为什么又不告诉他,由他恨你?”
“我已说了,他被困还是走脱,无伤大局。”顾惜朝把头转向窗外,淡淡道,“无所谓,他本来就很恨我。”
他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感情。
方应看的心却跟着跳了一跳、:恨,是不是可以作为所有的理由和解决一切的方法?
——但恨一定是一种武器,伤人,亦伤己。
“我明日入宫,请顾兄静候佳音。”
方应看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选这个地方见面?这里人多耳杂……”
顾惜朝整衣而起,走出屋外凭栏远望,长声道:“当年关七、雷损、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皆曾登临此楼,风云际会过,他们每个人上楼的时候都想着胜,想着起,可每一次都有人败,有人死——今天登上这楼的人是你和我,你不觉得这种感觉很有趣么。”
有趣?方应看眼角一抬,心里暗道:这感觉确实他妈的有趣透了!
他看见顾惜朝正迎风负手而立,面容清寒如霜,眼角眉梢带着煞,有点艳,有点狠。
一轮红日猛然冲破了厚厚的云层,映亮了他的脸庞。
这青衣书生嘴角微带薄笑,昂然举目,如一只孤傲凌厉的猎鹰,正待展翅。
高飞。
“一起去吧。”
方应看深深吸了口气。
3、飞的感觉
出了三合楼,方应看的马车片刻不停地又往另一处高楼府邸赶去。
天色转晴,方应看的心情大好,顾惜朝看起来也闲定。
可惜他们要拜访的这个府邸的主人心情却不太好。
从昨天进宫面圣出来到现在,蔡京已经摔碎了三个心爱的均窑莲花茶盏,轰走了四个平素宠幸的姬妾。
原因是他和童贯之间刚在皇帝面前发生了一次严重的龃龉,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实际上,他和童贯这互相援引为奸的一狼一狈也并非如外界传闻的那么臭味相投、合作无间:蔡京一向不满童贯随意侵犯自己作为宰相的尊严与权力,童贯却熟视无睹,仗着皇帝撑腰,任意讨旨选拔将校官吏,甚至自作主张,大权独揽,令蔡京决意反击,晓以颜色。
故此,早在蔡京前度为相之时,皇帝曾欲授童贯为“开府仪同三司”,相当于宰相之职,却被蔡京拒绝奉诏委任,说是童贯以宦官之身受封节度使已然过分,岂可僭受使相尊位,此事不了了之,也让他和童贯自此结下了暗梁子。
童贯恼火之余,也不动声色,冷静观察情势,直到最近戚少商带领京城白道义士展开“散沙行动”,自己虽也受挫不轻,却趁着诸葛小花进言,皇帝有罢相之意的机会,策动了自己在宫中、朝廷的各方力量,一举将蔡京拉下了相位。
如今,徽宗刚起了点复相之意,童贯又怎会善罢甘休,几番动作,令朝中弹劾蔡京之潮又盛,到昨日面圣之时,竟又安排了徽宗最为宠信的道士出面,奏禀说是太阳中出现了黑子,主在斥退大臣,否则不祥,令徽宗惊恐万分,当场摈退了蔡京。
——这一招剑走偏锋,杀伤力却相当巨大,童贯至此大获全胜。
这个时候,这种心情,蔡京实在谁也不想见。
可有些人他却不得不见,比如刚才的一位,还有现在的这两位:
当方应看带着挑不出瑕疵的招牌式笑容出现在面前时,蔡京心里很清楚,宫里的廷争自然也没有半分能逃过这位小侯爷的耳目。
他又把目光转向顾惜朝,顾惜朝却不看他。
“蔡太师,”方应看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声,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动人的忧思:
“太师稳重持国,功高汗马,圣上却对您如此凉薄,应看真为太师觉得不忍。太师何不暂时告归,养望林下,俟朝廷一旦有事,闻战鼓而思将相,不得不倚重老臣之时,届时您再羽檄征驰,安车就道,岂不更好?”
他的话很直接,很明白,一点没有委婉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