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很直接,很明白,一点没有委婉的意思。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蔡京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可听出来又该怎么说?
蔡京很清楚,方应看所主领的“有桥集团”已聚集了宦官、中涓势力,又联合了宫廷、王侯力量,在朝野内外足可翻云覆雨,在江湖上亦是举足轻重,可他却一直深藏不露,韬光养晦,恭言慎行,自珍羽翼,足见其城府之深,心机之重。近来他对自己虚与委蛇,暗中却瞅准机会和童贯打得火热,频繁出入内廷,大得皇帝宠信,一时间俨然宫中红人,风头无两。这一次童贯出手对付自己,他想必也暗中出了不少力——看来,他是真的忍不住出手了。
——到底是他依附着童贯鸡犬升天,还是童贯那蠢货被他利用来借刀杀人,那只有天知道了!
想到这里,蔡京表情一僵,只好落力地大声咳嗽起来。
这一个神色变化却没有逃过顾惜朝的眼睛,他猛然一个箭步踏上前去,一把捏住了蔡京的手腕脉门!
蔡京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怎么也料不到这顾惜朝竟作出这等无礼的举动。
要知道,这间屋内屋外,隐藏其间保护蔡京的绝顶高手不会少于四个,只要蔡京一声令下,这房间内就算一只苍蝇也无法活着飞出去——
他一介布衣书生,凭什么如此大胆?!
目光相交。
蔡京的脸色白了一白,骤然坐直的身体又慢慢靠了回去。
方应看微皱着眉,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屋内打了个圈儿:咫尺之内,如果来这么一次突然的动手,有几分胜算?要全身而退,又能有几分生机?
顾惜朝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说话:“太师脉势舒缓,是否有什么地方不太舒服?”
蔡京回过神来,断然回答:“没有!”
方应看看着顾惜朝放开紧抓着蔡京的手,关切地说:“太师为国操劳,年事渐高,身体欠安可定要看医吃药才是。”
也不等蔡京回答,他展颜一笑:“宫里还有事,应看不再打搅,先行告退了。”
他看了顾惜朝一眼,两人几乎是同时转过了身。
走到门边,方应看突然回首,“呀”一声道:“我竟差点忘了要知会太师一声,皇上一直挂心的那件岁币被劫的重案已有了眉目,贼赃竟在令干千金六分半堂雷姑娘那里起出来了!此事非同小可,圣上得知后一旦勒令敕查起来,太师必被牵连,难逃干系,还是早做打算的好,别教那些宵小穷寇坏了太师的一世英名啊。”
痛心疾首地说完,他叹着气扬长而去。
他的脚步很疾,很轻盈——那是一种类似飞的感觉。
他还很年轻,他还等得起,所以他一直不示强,不暴露,就是要积蓄力量,以待时机。
可是现在他忍不了,耐不住,不能自抑了。“忍辱神功”根本就无法使人“忍”,反而使人“暴”,压抑得越久越深,爆发得越快越狠——明明心高气傲,为何要克己谦恭?明明文韬武略,为何要深藏内敛?不!去他的行藏谨慎,去他的韬晦之术——
不飞白不飞——方应看心里狠狠地说。
蔡京背着手,阴沉着脸,沉吟着走到了屏风后。
那里有一个人正在等他。
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很有些疲倦,疲倦得无法抬头。
狄飞惊从不抬头。
因为他的颈骨早已折断了,对他来说抬头是一件很艰难、很痛苦、很不可想象的事情。
但狄飞惊却是一个令人不可想象的人。
他一旦抬头,就是他或他的敌人生死一念的时候。
第十三章、身在其中
1、毛裘与寂寞
“这是玩的什么花样?”
狄飞惊连声音都是倦倦的,垂首看着自己白色的袍裾,好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细微的波澜。
“这小混蛋定会向圣上称老夫有病,以此来罢我的官。”蔡京恨恨地。
“我是说,”狄飞惊掀了掀眼睫,“顾惜朝居然光明正大地站在了方应看一边,刚才对太师竟如此无礼。”
“他刚才……”蔡京眯细了眼睛,似乎在作着很深的权衡,半晌方道:“他刚才那一下,让我肯定了一件事:这个顾惜朝……不简单。”
狄飞惊听出了他的话里有话、欲言又止,于是轻轻“哦”了一声,说回了原本的来意:
“这次风雨楼之变,方应看打着太师的旗号与我们合作,暗地里却设计陷害,旨在一箭双雕。这一出翻手为云覆手雨,雷堂主和我都大大失策了,如今岁币之事已惊动了六扇门,堂里已陷入岌岌可危的大不利之境,在下不得不来讨太师的明示。”
蔡京恼怒道:“这小混蛋有这般的手段,倒叫老夫也看走了眼!你和纯儿太不小心,如此大意被栽了个莫须有的欲加之罪,如今表面上证据确凿,即便是那小混蛋贼喊捉贼反咬一口,却也暂时奈何他不得。”
“那太师的意思……?”
蔡京叹了口气:“你也看到了,他那一时得志、咄咄逼人的样子——他这是在逼我啊!”
狄飞惊低头不语。
蔡京又道:“眼下圣听蒙蔽,老夫亦是自身难保。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壮士断臂、能屈能伸、避敌锋芒、以退为进的道理。”
他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我已经保不了你们了,也不能去保你们,你们最好暂时忍耐——不但要忍,还要退,要让,要牺牲,要妥协,要哑巴吞黄连,要打碎牙齿和血咽。
当然他还有另一层意思在里面,那就是你们非忍不可,非牺牲不可,不然牵及连累到了我,届时断的可就不止一条手臂那么少了!
微微阖了阖眼,狄飞惊轻声应道:“飞惊明白了。”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更显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充满了忧郁。
蔡京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是片刻,他便又沉下脸色,长声叹道:“过几日老夫就进宫面圣,递交辞表罢。”
(数日后,蔡京上表求退,皇帝立即下旨,准其以太师致仕,贬为太一宫使,进而将其贬居杭州。)
黄河渡口。
秋风、古道、昏鸦,距京城的繁华不过一日路途,此处却是何等的风物萧疏。
人的命运也莫不如此,就好比今天还是前呼后拥的青云客,明天便作了人人喊打的阶下囚,从连云寨的大当家到通辽叛国的钦犯也好,从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到弑友夺权的小人也罢,都不过一步之遥。
戚少商苦笑了一下,最后回首望了眼来时的路。
从京城一路奔至此处,冲突了至少三路不同人马的伏击,他已经很累,很憔悴,白色的衣袍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尘土和血迹。
但他的神情依然傲岸,眼睛依然明亮,这令他无论面对任何绝境或末路,都显得更加英挺,更加坚决,也让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不得不相信,他依旧是逼不垮的雄师,打不倒的九现神龙。
天色更加阴沉,空中扑剌剌洒落起零星的雨点,似有渐密之势,很快沾湿了他的衣衫。
他抬头望去,渡口前,一杆迎风高挑的杏色的旗招映入了眼帘。
几乎没有做太多的思考,戚少商紧一紧手中的剑,疾步走向了那间小小的酒肆。
门推开,阴暗逼仄的小酒肆,因这白衣白袍的剑客的到来,而升起了满满的洁净出尘的气质,突然间亮了一亮。
与之同时亮起来的,还有戚少商自己的心。
窗前,四个头戴深笠的魁梧男子正密密实实地围坐桌前,可戚少商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们围簇在后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裹着厚厚毛裘的男子,正自入定般一动不动地望着桌上的茶杯。
——仿佛这一天一地间,就只剩下了他和他的茶杯、毛裘与寂寞。
他的面容隐在长长的额前乱发下,依稀看得到双颊深陷、目如鬼火——
戚少商只望了一眼,就几乎有热泪盈睫:
“卷哥……”他敬畏地深深一礼,语调是控制不住的激动。
2、忍耐的人
“恩。”雷卷紧了紧毛裘,微微朝他抬了抬眼角。
那是一个亮得灼人的眼神。
一切仿佛又回到从前,戚少商又看到了那个以一招“天下有雪”名动天下的血性男儿,那个小雷门淡水茶社中烹茶听雨的“小寒神”,正自淡漠而隐忍地,冷眼看着身前身后这寂寞如雪的江湖。
围住雷卷的四个雷门子弟已迅速地站起,守立到了门前。
只听戚少商涩声道:“卷哥,你已知道了?”
“废话。”雷卷瞪他一眼,“你以为我是等谁。”
消息竟走得这么快?戚少商正自心生疑惑,雷卷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有人通知我赶至此处候你。”
“谁?”戚少商剑眉一轩,猛然抬头。
“不知道。”雷卷摇头,“不过好象你已经猜到了?”
戚少商脸上慢慢浮现起复杂的神色,竟有片刻的失神,良久才答话道:“我是猜着了,可却猜不懂。”顿了一顿,又道:“这次的事,我虽有意料,但很多地方却又出乎预想之外,我——”
雷卷一摆手,打断了他:“不用说了。想必京中也是出了大事,否则不会将你逼至这样的境地。”
戚少商苦笑道:“不久前,我还承诺说要助江南霹雳堂在京中站稳脚跟,想不到今日自己却被迫出京,还落到要雷门相救的地步。”
雷卷皱眉,怫然不悦道:“这叫什么话?!你我彼此患难相助,难道是为了什么所图么?!你是我雷门出去的人,我不管你是曾经的钦命要犯,还是眼下的落难楼主,我只知道你心怀侠义,为国为民,便是光大雷门,壮我霹雳堂之威名,我便永远引以为荣,生死相扶!”
他说完又咳嗽起来,可这一番铿锵有力,又饱含情义的话语说出,任坚强冷定如戚少商,也不由深深动容,轻唤了一声:“卷哥!”
雷卷浓密的眉毛向上一昂一扬,止住了咳嗽,道:“此处已非久留之地,你随我回去,再谋后事。那个传信叫我来此接应你的人,也是这个意思。”
“不。”戚少商不假思索地摇头。
“本来我还须去办一件事,现在既然你来了,我便可以将此事相托。”他深深吸了口气,斩钉截铁地说:“我要立刻回京。”
雷卷目中的两点寒火跳了一跳,眉峰竖成刀状,等着他的解释。
戚少商沉吟了一下,道:“现在京师各路人马齐集,有桥集团、六分半堂、风雨楼自不必说,还有唐门和温家的人也趁乱入京,想一分杯羹。本来,我们和六分半堂虽多次互相试探,但还不到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因为目下京师权力交替,各路雄豪虎视眈眈,谁也不愿轻易暴露自己的实力。所以,这次的事虽是六分半堂主动发起,只怕必有隐忧。以雷纯之慧质聪悟,应世之道犹胜其父,狄飞惊之绝顶聪明更在其上,他们完全没有理由选择此刻与风雨楼对决,这背后定是有人唆摆。据方应看此前分别邀约我和雷纯的情形看来,这背后的黑手极有可能是他——只是不知道这是蔡京的意思,还是有桥集团之谋——若是后者,则方应看此人才真正是京城群雄的首敌!以他的为人和行事手段,一旦出手必不留情,势必借此机会大肆铲除异己,将京师武林一一肃清,若我推测无误,此刻京畿局面已是岌岌可危,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杀就在眼前了!而且,还有顾——”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面上神情更见忧悒沉重起来。
雷卷微微颔首,突又道:“若是如此,你回京只怕会首当其冲。但有那神侯府的诸葛小花和无情铁手一干人在,难道还制不住区区一个方应看么?”
戚少商摇头:“六扇门始终是公门御差,很多事不便插手。此事既由我而发端,便是刀山火海、地狱浮屠,我也少不得投身以赴了。”
——做为京城最大的势力帮派首脑,他已不再是一个流于草莽、无拘无役的简单的江湖人,他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