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月色下,他们无声无息地掠近了东侧的客房,也不知使的什么诡异手法,不曾发出一点声响,三下两下便把栓着的房门弄开了一条缝。
四人分立房外两侧,也不急于进去,凝神屏息地听了一会,才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中两人仍然守在门外,另两人身形一闪,便已游鱼般滑入了屋内的墨黑死寂。
屋内没有掌灯,隐隐听得帐幕后细微均匀的呼吸,伴随着一阵淡淡的残酒香味,安静得让两个入侵者有些不敢置信。
他果然是醉了!
那不是装出来的!
——两人心里同时闪过这个念头,隔着黑暗对视了一眼。
然后,就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们开始在屋内四下搜寻。
他们的动作很快,也娴熟(大概这样的事情干过不少),也很小心。
盏茶功夫,当两人一脸犹疑地重新滑入房门的时候,门外的两人已猜出了结果:
无功而返。
虽然他们早料到可能是这个结果,但还是很沮丧,很疑惑,很不甘心:那份东西如此重要,会被收在哪里?他怎么可能不收在自己身边?
其中一个人露在面巾外的眼中,已明显露出了戾辣的恨意。
就在他们掩上房门,齐齐折身而退的时候,头顶洒落的月光一黯,又骤然复亮。
四人同时心下一惊,幡然抬首,才发现月在云中,这突然亮起来的不是月色,而是灿白眩目的剑光!
亮的还不只是那把神出鬼没的剑,还有那双握剑的手,以及那袭凌空而至的白衣。
难道,难道已有人知道他们会潜入此处,一直隐身在暗处伺机突袭?
大惊之下,当头的那个目色狠戾的玄衣人几乎来不及反应,便被剑光包裹了起来。
一时间,他只觉呼吸困难之极,那汹涌侵袭而来的剑气似要将他的身体割得四分五裂,浑身肌肤直欲寸寸爆裂。
——世上竟有如此不羁,如此磅礴,如此锋锐无匹,又如此深沉无双的剑法!
玄衣人喉间发出一声古怪的嘶吼,也只有立刻拔出了自己的剑。
他一动,他的三个同伴也跟着动了。
四人同时抽剑。
原来他们也是带着剑的!
剑就在他们的袖子里,轻软细长,当风一展,立即由柔而刚,变得充沛难御,齐齐挽一个剑花,向那道耀目的白芒格去。
他们的剑意虽然阴狠,但剑路却是走正系一派,看得出所习剑法都属上乘,是真正的练家子弟。尤其是后面三人,甫一出手,便自然而然地结成了剑阵,虽略显仓促,但攻守间并不见过多慌乱。
倒是当头那人,明显和他们练的不是一路,剑意刁钻狠毒,充满了难扼的杀性——但他又似乎在刻意隐藏自己真正的招示和剑法,反显得有些突兀。
剑身相格。
只一触,又即分,在分开之时似乎正酝酿着下一轮的出击。
可就在这一触即发的刹那,戚少商忽然停了下来:撤剑疾退数丈,牢牢站定。
这一停,他就再也没有动过,仿佛全身已融在了依稀的月色中,再也化不开来一般。
他收了手。
他不想打了。
因为他认为没有必要将眼前的人作为对手了。
那究竟谁才是对手?谁是谁的棋子?谁又是谁的猎物?
那四人见他突然停手,虽不知何意,但也不敢恋战,几个翻飞腾掠,已纵身翻出了围墙外。
长夜无声,冷月斜照。
戚少商静静抬首,仰望长空。
他今天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但他知道,还有更遥远、更艰难的路要走。
第二十章、知我心忧,谓我何求
1、
戚少商走进屋内的时候, 故意把脚步放得很响——简直是震天介那么响。
带上门的时候,他还特别用了重手,把这百年老店的乌木门棂撞得咚一声闷响。
直到这院落周围的上房里怒哄哄地腾身坐起第七个住客,并且每人骂出一句娘后,该被吵醒的那个人却还是没有醒。
——当然也可能是不愿意醒。
走近顾惜朝的卧榻之侧,戚少商心里的疑惑深深浅浅,复了一层又一层:
那四个玄衣人来历不明,虽有些诡异,但刚才短短的交手,他已从当头那人的身手中大致判断出那是慕容枫无疑。可如此兴师动众地深夜偷“访”,这些人却似乎并不想取顾惜朝的性命,那他们一心搜寻的,或许正跟顾惜朝日间向慕容世家索要的那件“东西”有关?
至于眼前睡着的这个人,以他的智计之高,城府之深,戚少商根本连想都不用想:这人是故意的!他不可能疏于防范至此!只是这货真价实的一“醉”,到底是猫捉老鼠,还是引蛇出洞,亦或是故弄玄虚?
而如果不是自己深夜折返,正好遇上了这一幕,又如果自己隐忍不动,不露行藏不曾出手,则方才又会如何?
以上这些问题,大概只有一个人才能回答。
可这个人现在睡得天塌不惊,不仅如此,一脸安宁中还带着点固有的得意,呼吸声越发地轻盈快意。
戚少商确实有些无措。
对着这样一个人,你能有什么办法?
戚少商的办法是:等——反正天也就快亮了,反正自己也睡不成了——于是他干干脆脆、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
此时顾惜朝在梦中一声沉吟,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结结实实地压住了戚少商落在床沿的成片衣角。
天际黯黯,屋中无风自宁,连洒落的半室月华也分外柔和。
戚少商蓦然望见朝向自己的这一蹙舒张的眉,一双密阖的眼,一蓬卷曲的发,浑身突然不由自主地冰了一冰,又烫了一烫,一颗心却似在冰雪炭火中来回滚动了一遍。
当年,也有过这样的醉意,这样的月光。只是旗亭已矣,初识时击掌相交、生死以托的情谊俱往,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永远有无数人性命组成的血海深仇。
戚少商也不喜欢过多地追忆往事。
既是往事,自然难追。
而难追的不仅仅是往事:百年倥偬,纵身一跃,他也好,他也罢,都各自跃入其中,再不回头。
但每当忆起旗亭一夜,一琴笑傲天地的快意伴着一剑舞动四方的淋漓,戚少商还是忍不住心殇——正如此刻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动。
今时今日,他仍是江湖草莽,白道圭首;而他仍一心系于庙堂高远,指点江山。
他们的“道”是不是仍然不同?又可否“相为谋”?
他这厢正自思绪如潮,忽听得顾惜朝也不知是醒转还是梦呓般幽幽一语: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此言一出,戚少商不禁脑子轰然一响,身子微微一震。
顾惜朝却又是一个翻身,自顾睡去了。
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
和无数个渴盼黎明的漫漫长夜不同,这一刻,在投身即将到来的狂风烈雨之前,戚少商突对这静谧的黑夜凭空生出几分不舍,不觉想要挽臂虚空,去留住这一个似曾相似的夜晚。
2、
同一个夜晚,有人却希望它快点过去。
汴京城,神通侯府。
方应看一早已经穿戴整齐,听过了漏鼓五更,脸上的神色有点不耐。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离开过侯府。每日里听歌赏舞,吟诗作画——他这场“病”倒养得很是滋润,顺带还有了新的爱好:饲鸟。
听说他新近最珍爱的便是一羽灰背白爪红喙猎鹰。
如今这只鹰就停在他身后的金漆架上,似乎刚飞了很远的路,羽翼显得有些凌乱蒙尘。
窗外,夜色如墨,月寒霜白,方应看的脸色也冷得似笼了一层寒霜。
眸子里却有两团阴冷的火在烧。
这让看到他这副表情的米公公,连最爱的花生吃在嘴里都觉得很不是滋味。
“什么时辰了?”
方应看绷紧了细薄的嘴唇,朝窗外的天色又看了一眼。
滴漏就在他手边摆着,可他仍嫌时间过得太慢,只恨不得立刻天亮,好驱车入宫。
本来,在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解除那封通金的密信所带来的危机之前,他合该再闭门不出地养上一阵子“病”,但有人却似乎不太愿意让他这“病”养得消停。
昨日他收到消息,说诸葛小花不知怎么在圣前巧舌陈说,讨得了圣意,让杭州呈送的花石纲和金珠钱银转运扬州,经扬州织造会同江南各州县统一押运上京。
“圣旨已下,直送杭州及江南各州府,不日即到!”方应看皱着眉道,“顾惜朝怎么还不动手,他到底还在等什么?!”
米苍穹“咕咚”一声灌进一大口黄酒,呛得咳嗽了好一会儿,这才说:
“此人心思缜密,攻于心计,城府极深,行事自有一套,再说即便事情有变,咱们也还留着后手,不妨再看上一看。”
他说完,似乎有些不解地抬头瞥了方应看一眼:
“你就那么等不急要进宫?”
皇帝不可能收回成命,他不明白方应看这么火急火燎地进宫面圣有什么用。
方应看似乎很清楚他在想什么:
“有阵子没进宫了,也该去转悠转悠,”他很温柔地抓起一把花生,堆到米苍穹面前,“否则那诸葛老头儿总成天有事没事往宫里跑……总不是个事儿。”
他一边说,一边细心地替米苍穹剥起花生来,脸上还浮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米苍穹一愕,抬手默默地抹去了须髯间沾着的唾沫星子。
要说起来,诸葛正我最近也一样深居简出,很少进出宫中,反而频繁出入宫中侍驾传递消息的,倒是其大弟子无情……
——方应看难道不知道吗?
想到这儿,米苍穹不禁眯缝起眼睛,扪了扪自己发黄的须角。
他觉得此刻的方应看又变成了一团雾。
雾是摸不清的。
方应看浑似不觉,依然温和地问:“要不要加点酒,公公?”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永远能将对待情人般的体贴妥帖、耐心细心自自然然地用在所有人身上,不管是真是假。
这点米苍穹早已习惯,虽然他看得出这位小侯爷朝着自己发问,脑中却全然在想着其他的什么事情。
——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
因为米苍穹确认,他眉宇眼神间艳烈的清煞,淡淡的温柔,是真实的。
且寒且傲,且冷且艳。
3、
翌日。
顾惜朝起得很晚,而且还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惺忪模样。
坐了半夜的戚少商早已离去。
他忽然不想再向顾惜朝问些什么了,不但如此,他还饱饱地吃完早餐,一个人走出去在街上信步闲逛了一圈,顺带游览了一下杭州的街景。
然后他才神采奕奕、气定神闲地踱回客栈。
客栈里已有一个同样神采奕奕、气定神闲的人在等他。
戚少商一看到他便问:“要出门?”
顾惜朝笑。
他原就谦谦如玉,光华温润,细弯的眼角俏里带煞,随意敛去了三分倨傲七分刻薄,只笑得风流蕴藉,比江南春雨更清柔。
他一面笑一面点头:“等你同去。”
戚少商这才注意到他身侧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说不上很熟悉,但也绝对不陌生的人——“扶英剑”慕容枫。
慕容枫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古怪:明明冷着张脸,却又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情态,见到戚少商进来,眼神好一阵游移闪烁。
他出身名门,自幼习武,一柄家传神兵倒也被他使得煞是威风厉辣,在江南一带威名颇巨,可与戚少商两次交手,均被其一招迫退,攫去锋芒,令他心中恨意大生,而这个钦差顾惜朝,更让他感觉到莫大的忧惧。
今日虽不得不亲自前来投帖相邀,却暗自希望这两人“有去无回”。
可是心里恼恨归恼恨,诅咒归诅咒,他此时的态度却还得保持得真诚谦恭:“车马就在门外,请——”
顿了一顿,他又面有难色地支吾道:“不知戚大侠同去,只备了一驾……”
顾惜朝已抬脚大步走到门口,向戚少商一侧头道:“你不介意和我同乘一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