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听着顾惜朝继续往下说:
“而多年前的权力帮一场变乱,柳随风身殁,今人皆知其五瓣兰的绝技有了传人,殊不知这套绝世刀诀的心法还被另一个人所得——那位一直跟随在柳随风身边的侍女,似乎也是姓慕容吧?——此其二也。”
听到这里,慕容垂的额角已浮起冷汗:收藏长空指诀和五瓣兰心法之事,乃是慕容氏莫大的隐秘,除了垂云别院的提领执掌,门中子弟俱不知晓。正是为了保守这两个秘密,慕容世家一直以剑法传世,从不将更为精妙绝伦的指法刀法显露于人。
如今顾惜朝既已得知了这两大隐秘,其所意为何已然昭昭——
只是,这无上的指诀和心法,顾惜朝真的只甘于代为讨要,然后交于方应看么?
——关于这一点,戚少商心里有着自己的估量。
就在众人各自沉思之时,顾惜朝已扬眉发问:“这两件东西可当不当抵?”
慕容垂沉默良久,吐出四个字:“容我考虑。”
他真的迫于威逼要将这两件东西抵那一百五十万两钱银?还是……意在拖延时间,另作打算?
——戚少商在揣度,并且他相信心中作此揣度着的并不止自己一个。
可顾惜朝的样子看起来并不着急,也并不在意。
“好。”他点头,耸肩,笑,“顾某静候佳音。”
慕容垂不再多说,惟抬手示意那少妇将凭证先行交还。
衣袂震荡,一道疾影倏然擦过身侧,顾惜朝脸色乍变,惊、怒、疑、怨之色交杂,眼中刷的腾起两簇寒焰。
却见戚少商出手如风,已将那张纸笺合在掌中,淡淡笑道:“既是由在下带来的,也当再由在下代为保管,改日亦由在下向老先生讨还后转交方巨侠。”
慕容垂一怔,向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微一颔首。
“戚少商!”顾惜朝咬牙恨声,极力克制着怒火,目色中已隐有杀意流转。
戚少商却不忙看他,只从容不迫地向慕容垂抱拳一揖,朗声道:“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笑望向顾惜朝:“顾公子,我们还是同乘一驾回去么?”
顾惜朝的面容阴沉如黄昏欲雪的天色,也不再废话,冷哼一声,拂袖便走。
戚少商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踏出厅门,便望见肃立在梅树下的慕容枫正投来复杂的一束目光,而那一片青色的衣角则已决然消失在回廊弯折处。
戚少商尾随着那道青色的背影大步而行,心情却有些起伏:
他的直觉告诉他,身边正潜藏着种种莫大的危险:来自于顾惜朝和方应看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也来自于这个杭州慕容世家暗潮汹涌的隐秘——
甚至,还不只。
想到这里,戚少商忍不住顿了顿足。
他和他所领导的势力,一面可与朝廷天子周旋,一面可跟奸党权贵对抗,又跟公候太监“有桥集团”的武力相较,且直接同江湖黑道像“六分半堂”的力量相抗衡——那么这一次,他要面对的又将是什么?
是其中的一股?还是……全部?
又有多少双眼睛,正在这昏沉的天色后,注视着这初雪将至的江南?
而当再次跨出脚步的时候,戚少商却走得更坚、更稳、更定。
他的眼更亮,眉更飞扬,背也挺得更直、更英、更傲岸。
内堂中的人一直注视着那两道背影,直到它们消失。
老人灰白的发丝似乎又更白了一些,就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朔风暴雪,疲倦得抬不起头来。
“去查一查这个顾惜朝,也摸摸那位戚楼主的底。”他说完这句话,几乎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是,云娘明白。”少妇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察的忧悒。
“看来,意图染指江南武林的人,不止一位……”苍老悲凉的声音如即将燃灭的灰烬,听不出一丝生命力的存在。
云娘关上窗前,忍不住抬首看了看天色。
江南岸,正欲雪。
第二十二章、我一定很寂寞
1、
暮云四合,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样的天气真不该用来赶路,只适合用来烤着火喝点酒,比如戚少商此时就很怀念有人前些日子曾请他喝过的那几坛烟霞烈火的酒。
可惜那个人现在看起来完全没有请他喝酒的兴致。
——顾惜朝现在只很有杀人的兴致。
他是大意了。
顾惜朝不是一个容易大意的人,他深晓引而后发,欲擒故纵的道理,但今天他却有些反常,或许是因为当把别人往圈套里拉得越深,自己就难免会有些得意和大意,如若不然,也不会没预到戚少商突然横插一手,置身其中。
可是他管不了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场棋局既已布成,又何妨不下到最后?不到最后,谁又知道赢的会是谁?
侠义?可笑!后路?不用!信任?靠边!正道?让开!
他只要活下去,按自己所想的那样活下去。他有着绝顶的才华和能力,否则当年怎么能够使九现神龙折节下交,今日又怎么会被朝廷看重,为一些举足轻重的人所用?更重要的是,他还有梦想,有雄心壮志,这一点足以让他比任何人都更懂得隐忍地等待成功。
——飞就是他的梦想。
他仍欲再飞。并且这一次,不容有失。
这条路,他决意要走下去,管他有没有人同行!!
寒风中,青色的衣袍猎猎翻飞,鼓胀如帆,看在戚少商的眼里,就犹如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慕容枫安排的这两匹马儿很是亲密默契,任凭骑着的人怎么扬鞭急策,都始终保持着一致的步伐,前面的怎么也不肯甩了后面的自去。
倒是马上的两人,一语不发,各怀心思地望着前路,策马疾行了一段,转出了林间小径。忽听前方响起一阵马蹄急踏之声,转眼间已有一人一骑奔至,横转急停下来。
一名锦衣侍从翻身落地,跪倒秉道:“大人,八百里加急送至的圣谕到了!”
马背上男子素青色的衣角尚在飘动,方才因打马急驰而泛起微红的双颊瞬间变得苍白。
顾惜朝勒马,抿唇,低首,掀起眼角,一双眸子黑白厉辣,如夜风般冰冻。
毫无“前兆”,毫无“缘由”,四十万金珠钱银花石纲突然改调扬州,打乱了全盘的部署——左右圣意者不作他想,必是诸葛神侯府无疑。
只是这道旨意未免来得太快了……就算诸葛小花他们一直在京中留意着方应看的一举一动,目前却断无可能通晓个中详情……
“你先回去。”将圣旨扔回给那名侍从,顾惜朝忽然笑了,一如往常的淡定自若:六扇门传递消息的法子多得很,也快得很——戚少商,你原不过是想阻我一阻?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他嘴角含笑,真诚得让人无法不被触动。
他接下来的话更加动情,“大当家,你的而且确是顾某的知音。”
戚少商想不到在这种时候突然听到了这样一个久违的称呼,这一句“大当家”直叫得他脑中轰然,周身一震。
只是片刻,他已恢复了平静,沉声道:“我受不起你这句大当家。我好奇的,只是你之所欲和方应看之所图。”
“不错,”顾惜朝笑容不变,承认得干脆痛快:“瞎子都看得出来我是和他一路的,你明知如此还要与我为伍,不也是为了深入虎|穴以得虎子么?也好,”他掸掸袖子,吁了口气,“你我也不必左藏右掖扭捏作态,只管前面说笑后面拔刀——”
“到最后,无非再来一次——”他并起二指抹了抹脖子,“你死我活。”
他鹰鹫一般地盯着戚少商。
怨毒郁在他的眼底,隐现在愈渐厚重的夜色中,百转千回。
蓦地,他突又很不舍般重重叹了口气:
“知音难觅……如果你死了,我一定很寂寞。”
当他说到“寂寞”这两个字时,戚少商仿佛听见了春风里桃花流水的叹息,又像是冬夜里雪片坠地的轻吟。
然后,就真的有一片柔软的冰凉拂过了他的面庞。
白色的雪花片片飘落。
落在枝头上,旷野上,也落在他们的发上,肩上,融进这茫茫的夜幕和他们各自的衣衫,让黑的更黑,白的更白,青的更青。
这江南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
很多年后戚少商都一直记得他们共赏过的这场初雪。
也一直记得顾惜朝说那句话时的样子:很落寞,也很优雅——有多残酷,就有多优雅。
2、
这场雪一直下了很久才停。
对于两人为什么晚归,热心上前询问的客栈掌柜分别得到了两个不同的答案。
那位长得一表人才,据说经天晓地的翩翩公子钦差大人的回答竟是——“迷路”。
那位一派英雄气概,怎么看都不像听风眠雨、附庸风雅之人的裘氅侠士的回答却是——“赏雪”。
但无论如何,顾惜朝和戚少商还是相安无事地回到了客栈,并且一住就是三天。
其间两人并未提及那张要紧的凭证,顾惜朝深居简出,戚少商亦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扬州府那边也有官府牒文来催,算算时日所余不多,第四日清晨,顾惜朝命人整装备马,将那批花石纲打点装车,下了一个令:即刻出发,经陆路押送扬州。
一时间只见庭院里人沸马喧,大动阵仗,可看在戚少商眼中,却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与顾惜朝相识日久,深知其心思缜密,精于算计,且已隐约察知方应看和顾惜朝联手对这批钱银有所图谋,自然不信顾惜朝会就此罢手。
没想到顾惜朝却主动走过来对他说了一句话:
“听说风雨楼也有做镖押生意的?”
戚少商点头。
他似乎料到了顾惜朝会这样说。
棋才下了一半,谁知道下一招是请君入瓮,还是将计就计呢?
队伍行进迅疾。
一路无事,直至行出了杭州城外。
看得出,顾惜朝自京中带出的这一队官兵确是千挑万选过的人马,个个训练有素,俱非庸手。
然而到了城外,官道却因雪融水漫,草木泥泞甚是难行,人马行进的速度也不得不放缓下来。
如此赶了近一日的路,天色逐渐昏暗。
“翻过这座山头,就是投栈之处了。”
顾惜朝一手提剑,一手挽辔,朝前方努了努下巴,顺便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筋骨。
话音刚落,戚少商就打了一个喷嚏。
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月亮,他发现今晚不但有月,而且月光很冷,月色很亮。
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的冷,也特别的亮。
可其实又冷又亮的并不只是明月,还可以是——剑光,或者目光。
远远的山头上,就闪烁着这样的一排剑光和目光,一票隐隐绰绰的黑影正凛然不动地候着他们。
发现有变,顾惜朝一扬手,立即止住了车队前行,与戚少商对望一眼,各自心思速转,不约而同地策马又向前迈了几步停住。
借着月色能依稀看清,这一拨人马不绝在少数,个个玄衣劲装,黑巾蒙面,手执刀剑,严阵以待。
戚少商甫一看到这整齐划一的黑衣利剑,心中便是一动。
却听顾惜朝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诸位朋友,可否借道一走?”
那边立刻有声音应道:“人可以走,东西留下!”
官兵们听到此话,不由叱骂四起,纷纷骚动起来:“奶奶的,是哪一路的山贼草寇,竟敢来劫花石纲,却不要命了么?”
顾惜朝却并不动怒,耐心地继续喊话:“可这批东西,各位兄弟却真是留不得。”
“怎么留不得?”那边有人吼道,“别的也就罢了,偏偏是那狗皇帝搜刮的民脂民膏,咱们倒是留定了!”
戚少商的眉头拧得更紧。
听这些人的说话语气,与他第一眼的猜测不太相符……但那清一色的装束形容,亦不似一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