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顾惜朝!”雷烛厉声道,“这里都是江南地界的江湖白道弟兄,逆水寒一役,我们都有兄弟朋友死于顾惜朝这个恶徒之手,而且他现在和蔡京那个奸贼狼狈为奸,残害武林同道,意欲染指江南,昨夜周、陈两大世家被血洗灭门,就是他所指使!”
戚少商倒吸一口冷气,剑眉深拧,断然道:“不可能!昨夜我一直与他在一起。”
“就算撇开此事不论,我们与他的仇怨又怎么说?!”人群中有人大声喝了起来,“戚楼主,我等敬重你是位英雄,此事与你无关,还请你行个方便!”
戚少商缓缓地,却笃定地说:“现在你们不能杀他。”
雷心忍不住低吼起来:“戚楼主!戚大总管!我尊你一声大总管,你却将当年咱们在小雷门的兄弟情义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成?”
“我没有忘。”
“那你是将连云寨、小雷门、毁诺城、神威镖局……无数姊妹弟兄的死伤枕藉、血海深仇都忘光了么?”
“我不敢忘。”
“既然没忘,为何要一再维护仇人?为何不准我们报仇雪恨,替武林除害?”
这是一个戚少商无法回答的问题。
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他的脸色很凝重,眉宇之间很沉郁。
然后他深深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我还是那句话:你们不能杀他。”
他无法,也不想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和顾惜朝一起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一定要这般维护他。
正此时,顾惜朝突然扬声断喝:“不必废话了!”
他眉眼睥睨,刷地拔出了长剑。
剑锋上如凝了一层寒冰,只见他剑尖向前微垂,遥冲着众人的脚尖,环指了一圈,冷冷道:“谁先来?”
他眼底泛起刻骨的讥诮与刻毒:“还是一起上?”
第二十九章、生死何妨由天
1、
这个人,如此骄傲而敏感,如此多变又如此残酷,就像一朵开在血光中的毒花。
戚少商近乎沉痛地想。
他看清了顾惜朝握剑的手,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纵是雷艳那一道寒凉彻骨的剑意,也不及无数仇恨所组成的无底深渊,更来得让人万劫不复罢。
数把刀剑组成的杀阵已劈面罩来,这些充满着恨的出击,原就比任何力量都更令人难以抵御。
戚少商不是个喜欢叹气的人,可他觉得自己今天已叹了太多的气。
现在,他什么都不再做,不再说,他所要进行的只剩下一件事——战斗。
这是他一生人所从未曾经历过的一场战斗——为了保护仇人而与曾经的兄弟作战。
没有人知道,就在他挥出那一剑的时候,他内心的矛盾与苦痛几乎不曾把他的意志摧垮,把他的战意浇熄。
他的血烈,身冷,心痛,情绝。
他的剑法狂得背叛命运,更带着怅然失落的寂寞情怀。
如大江东去,滚滚奔流不复。
再也无从回头。
他一剑便迫退了冲杀上来的第一轮死烈攻击。
正欲收剑,他突感胸中一抑,鼻中随之涌出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伸手一抹,手背上立即湿湿地红了一片。
“戚少商!”
——冰冷的手心仓皇地触上了他的脸,顾惜朝风神俊秀的脸孔在眼前浮现,蓦然间扭曲,渐次模糊。
鲜艳热烈的血,从顾惜朝的指缝间,从戚少商的耳鼻唇角细细绵绵地涌溢出来。
空气中涨满的杀气像绷到极至的弓弦骤然裂断,所有人的脑中都为之空了一空。
却听戚少商低低道:“我没事。”
他的声音坚定低沉,低得只有顾惜朝才能听见,其中故作玩笑般的隐忍无奈也只有顾惜朝才能感觉得出来。
英雄无奈是多情。
“是我大意了,唐不笑身上涂着沾衣毒,点|穴制服他时……”戚少商苦笑,“现在似乎发作了。”
他的声音坚定、深沉、有力,还有一种内蕴深种的温柔,似乎能让人无条件的信赖和妥帖。
“你不可再动真气。”
顾惜朝一共说了七个字,慢慢放开了捂在戚少商口鼻处的手。
然后他转身,持剑当胸,平平遥指向前方,眼中浮现起一种凄厉的怨毒,和深刻的悲哀。
雷烛盯了他一眼,又望向戚少商,双目中有三分敬意七分同情:“戚楼主,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跟你动手,可兄弟们的仇却一定要报。”
戚少商轻轻抹去唇上的血迹:“我知道。”
他站直了身体,将手中青龙剑插于地面,然后掷地有声、切金断玉地说道:“我却不会再把剑对着自己的兄弟。戚某一身在此,请出手吧。”
雷心的脸色忽青忽白,猛然大喝了一声:“戚少商!你何必执迷不悟!”
戚少商淡淡一笑,算作了回答。
此时,顾惜朝突觉心口一伤一痛,伤得仿佛天地悠悠的刻骨悲怆,痛得仿佛深夜辗转的往事难追。
紧接着,一股无从言说的热意弥漫了他的胸臆。
他用力地握住了手中剑,就像握住多年前一双温暖宽大的手。
他曾无比蔑视和憎恨过那些为了戚少商挺身而出,前赴后继,拼死相护的人们——因为他从未体会,所以也无法理解那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和情义。
可在他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曾暗中渴望过,能有人挺身挥剑挡在自己身前?
2、
神飞意动间,郁然悲怆之气牵动了雷艳深埋在他体内的幽寒剑意,只见顾惜朝脸色愈发惨白,眼光越来越尖锐,笑容也越来越冷:“嘿嘿,江湖白道,英雄侠士……”
他唇角噙了笑,映着手上的血色,更增惨意。
“趁火打劫,以众欺寡,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原来不只是我顾惜朝才会做的事情。”他摇头,依然优雅。
像说着一件无关生死,只论风月的雅谑。
这是一句让所有人都无法忍受,也振聩非凡的的话。
围截在前的众人都不由心中跳了一跳,有人甚至已开始犹豫。
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呼一声:“休听他巧言惑众,杀啊!”
凝固的杀意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高叫击碎,雷心一个激灵,悄悄合在手心的一枚磷光闪闪的弹丸下意识地脱手而出,他自己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江南霹雳堂的“五雷轰顶”!
“五雷轰顶”一出,方圆十丈便只剩一片焦土!这枚弹丸的爆炸威力之惊人,说是霹雳堂破坏性最强的炸药之一也不足为过。
他正因眼前的一幕而起了踌躇之意,且不到万不得以,本不欲轻易动用这枚威力极矩的“最后武器”,如今失手将其打出,一时间面如死灰,竟连惊叫都发不出来了。
“住手!”
随着一声清叱,众人视线内突然浮现出一个恍若鬼魅的白衣人影。
晨雾缭绕中,只见那人如一束皎洁的月光射破阴云,弹指之间便飘到了近前。
他的人似是乘风而动,可他袖中几线白芒已先于他的人来到了。
看到这人出现,所有人都不禁呆了一呆。
只有极少数人看清了那人袖中发出的白芒,正如电掣星飞般钉向那枚“五雷轰顶”!
白芒也似的暗器!
火弹被这人的第一枚暗器阻了一阻,去势稍微一滞。
这时第二枚暗器已到,稍稍打偏了火弹的方向。
紧接着是第三、第四、第五……那白衣人双手急弹,两袖中竟连续打出七、八点寒芒,均不着痕迹般顺次触在火弹之上。
江南霹雳堂的“五雷轰顶”杀伤力奇矩,且设计精妙,轻触目标即会发动爆炸,在一瞬间令天崩地裂、玉石俱焚。
这白衣人以奇异的劲道改其去势,却能不使之爆炸,并一路计算方向,高低左右地避开林中树木,直到把它顺势叠力推加,推向极远之处方才罢手。
他是谁?
——他是一个以轻功和暗器名动天下的人。
——能以一记暗器解决的问题,他绝对不会轻易多发第二记,须知能“有幸”被他赏上一记暗器的,多已是这江湖上名传于世的高手。
然而此刻,他却为了对付一枚小小的火弹,连续打出了近十道暗器!
瞬息之间,火弹已被推至十数丈外,撞上一株参天古木,轰然一声巨响,火光冲天中,成片树林顷刻间尽成灰烬,夷为平地!
人群中这才爆发出几声低哑的惊呼。
一众豪杰好汉,方觉适才是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无不心为之震,神为之夺,魂为之荡。
这时那白衣人忽然转过头来,深深的望了雷心一眼。
只一眼。
雷心突的一震!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犹如暗夜中最亮的星子,散发着清冷的光芒,却能将这一天阴霾驱散。
雷心似乎慑于这白衣人的眼神,半晌方嗫嚅着低叫道:“成……成大捕头……”
3、
风吹过。
白衣名捕端然跌坐,清亮的眸中映着熊熊火光,更显明利逼人。
他微昂着头,清清楚楚地说道,“昨夜之事尚未查明,不可妄下定论。顾惜朝虽曾犯下滔天罪孽,然一身何轻,仇恨何重,又岂能两相尽抵?且正侠道,循天理,亦非唯杀戮之一途。”
众人听在耳里,隐约只觉这一席话中自有一股震人肺腑的力量,如同天外梵音,足以顿彻世人、普醒众生。
无情停了停,语气柔和了一些:“他们此刻身系重要干系,诸位若是信得过成某,今日就请不要留难他们。”
“成兄……”戚少商忍不住低唤。
无情一转首,面上露出难得的淡淡恬然笑意,向他扬手抛去一个净白瓷瓶:“接着——唐家的东西。”
——瓷瓶里自然是唐不笑的解药无疑。
戚少商目色一亮,方一颔首,无情却已转过了目光,重望向身前的人群。
天地宁寂,他孤身独坐,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一直在那里,并且永远不会离去。
戚少商亦不多言,服下解药,与顾惜朝一起飞身上马,绕开眼前的人墙,绝尘而去。
一路疾驰,顾惜朝的心里却有些犹疑:““他……无情……竟不跟来么?”
“我相信你,”戚少商看了他一眼,“他相信我。”
顾惜朝突然沉默了,良久才轻轻哼道:“有时候我真弄不懂,你们这些侠道中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戚少商正欲答话,林中突然又发生了变化。
依稀有冷箭破风之声呼啸传来,紧接着“嗤嗤”连响,数十羽箭矢接连不断,从黑暗中疾射而至,漫天箭影直如飞蝗蔽日般兜头罩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人几乎是同时身形拔起,腾跃半空,凛凛中一个对望,座下的马匹悲声嘶鸣,已然在血花四溅中轰然倒地。
顾惜朝目中狠意毕现,身形不坠,宽大的袖摆向后一卷,将最后数羽箭矢甩落地面。
两人堪堪落地,还未站定,又一轮箭雨从后啸厉而来。
幽闭狭促的密林,训练有素的箭阵,藏在暗处的敌人——这一场突变,他们能否全身而退?
恐怕,很难。
——这一点,戚少商和顾惜朝都心下了然。
难道真的要命丧于此么?
不甘心!顾惜朝想的是:人算竟不如天算……但我命由我不由人!
不一定。戚少商想的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们几乎是同时仰首,看了眼头顶枝叶缝隙中隐隐露出的一角天。
若得拼尽全力,生死何妨由天!——他们的手已按在各自的剑柄上。
箭雨飞蝗中,突有阴柔的气劲横空出世,打破了林中格局。
当头的几羽箭矢被这气劲截住,纷纷坠了下来。
斜刺里猛然掠出一个清瘦的黑影,双手急弹间指劲不绝,口中低叱一声道:“随我来!”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戚少商和顾惜朝略一犹疑,已被这黑衣人一左一右抓住手臂,当下也不及细想,被其力道所引,齐齐转身掠入身侧林间。
箭矢依然密不透风地追射而来,二人被这黑衣人所引,在林中左右穿行,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箭矢呼啸声终于渐渐转没。
直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