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一甩袖子,大步走出了庭院。
衣白如雪、翩若惊鸿的背影在任怨的目光中飘远,也在另两双目光中渐渐消失。
月光更凉,天际几粒稀落的星子也黯淡了下去。
高高的墙牙上,伏着一青一白两个人影。
第三十二章、情为何物
1、
正在暗中伺伏观察着这一切的两人,都感觉到了些许意外。
第一,今日垂云别院的守卫都不见了踪影;
第二,以方应看之为人行事,居然未达目的就飘然而去。
先把这种疑问说出来的是戚少商:“方应看会不会在今晚动手?”
顾惜朝沉吟了一下,看似不着边际地答道:“看起来慕容垂很了解他。”
戚少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一出“空城计”!
慕容垂想必深知这位“贤侄”之心性,刻意疏松防范,故布疑阵,反让谨慎多疑的方小侯不敢轻举妄动。
低语间,两人身形轻展,落叶般轻轻飘入了庭院。
路边的残雪渐融,几株寒梅在北风中兀自伶仃,两人屏息踏雪而立,不约而同地向四下张望。
“你发现什么没有?”顾惜朝轻蹙着剑眉,压低声音道。
戚少商微微沉吟:“恩……你呢?”
“那口井。”
“井台!”
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两人相视会心一笑,眼睛都亮了起来。
垂云别院乃是慕容世家的核心所在,大到防卫守备,细至洒扫庭除都从无一丝懈怠。
虽然今夜“特别”人影寂寥,但日间的庭扫却不曾荒怠,所有庭台水阁、石阶小径、砖池花瓮上的积雪尘泥,都除得干干净净,惟有院角的井台却独独被遗忘了一般,被落叶和冰雪厚厚地掩埋着。
那里面是否就有他们寻找的东西?
两人福至心灵,当下再不迟疑,屏息凝气齐齐轻身提纵,无声无息地掠到了井边。
走近俯身细看才发现,此井已是废弃多年,井壁上生满了层层的青苔,里面黑漆漆一片,深浅几何在黯淡的星月下也看不分明。
正在犹豫间,却听远处传来一声低哑的沉吟:“那里面没有你们想找的东西。”
这吟声悠长舒缓,两人先觉得心头一惊,又是一清,猛然抬首回望而去。
暖阁的大门洞开。
慕容垂面向他们而立,身后泄出的灯光把他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长长的,一头白发被夜风吹动,更显萧然。
“两位,”他微微一颔首,道,“请借一步说话。”
戚少商一时间虽有些愕然,还是大步走了过去,顾惜朝脸上犹疑之色闪烁不定,想了一想,也随了上去。
慕容垂轻轻一笑道:“两位终于来了。”
戚少商微一皱眉,抱拳道:“前辈——”
慕容垂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话:“不必说了,两位所为何事老夫清楚得很。方才想必两位都看见了,老夫故友之所托,也该是时候交出去了。”
戚少商和顾惜朝脸色齐齐一变,却听慕容垂接道:“戚楼主,既然那份凭证在你手中,东西便合该交托于你。”
说罢他也不等回应,一个转身径自步入堂内,半盏茶后,又双手托着一个乌木长匣走了出来。
“接着。”他容色端肃,眼眸深郁,平平递向戚少商。
戚少商深深吸了口气,恭然接过,却听顾惜朝在旁沉声问道:“匣内是何物?”
“是那一百五十万两换回的东西。”慕容垂平静地作答,眼睛却仍看着戚少商,“凡是接受过这笔钱银资助和恩惠的江湖义士和义军队伍,都曾主动立据为凭。他日若有所需,便可凭此一呼百应,号令半壁江湖,撼动天下人心。”
听得出,他正努力抑制着深埋已久的苍慨和激越,正色道:“若有能激浊扬清、驱尽蛮虏、肃清四宇的一日,不单他们的一切,连命都会给你!”
2、
慕容垂说罢淡淡一笑,突然向一旁的顾惜朝道:“顾公子,你说,老夫和方巨侠算不算托对了人?”
顾惜朝一怔,沉默着将脸别向了一边。
百万巨财之重,原可是杀伐叱咤、屠戮天下的权柄;一匣纸笺之轻,却能为苍生所向、万民所指的人心。
孰重?孰轻?
月色凄迷,戚少商的眸色却突然亮得发烫。
一股豪烈热意骤然直冲胸臆,犹如风雷激荡,久久澎湃不休,让他直欲仰天清啸。
半晌,他才镇而重之地道:“前辈,戚少商今日接下这只匣子,虽不知能否当得起如此重托,但在此对天立誓,定会将它用在该用的地方,否则,便把它交给该给的人。”
慕容垂听了,点头抚须而笑,脸上露出一片欣慰之色,复转头向顾惜朝道:“顾公子,你既心怀比天之志,又何必负了这身惊世之才?”
他刚一说完,突然长袖一卷,襟袍袖管齐齐鼓荡,如御大风般只手向顾惜朝胸前拍去!
这一拍竟像是欲立毙顾惜朝于掌下!
顾惜朝与戚少商这一惊均是非同小可,要知慕容垂一身武功几趋化境,乃是一代宗师泰斗,又与他二人站得极近,这一抓不但出人意料,且招式高绝至匪夷所思的地步——
即便跻身当世高手之列的戚少商都不及反应,又何况顾惜朝?
——危急之下,他唯有把心一横,催发毕生之功力,奋掌抗击。
当年傅宗书逼他修炼过九幽的魔功,令他几至走火入魔,自皇城一战后,他便鲜有使用这种伤人一分,自损三分的内功心法,但此刻情势危殆,生死一线,他不得不完全将其迫发出来了。
真气激荡,漫天“嘶嘶”作响。
戚少商一声低呼尚未完全从喉间逸出,慕容垂瘦骨嶙峋的手掌已与顾惜朝轰然相击。
顾惜朝把眼一闭,料想今日恐怕已然无幸。
可就在这时,他竟发现,袭向自己的那道掌劲骤然消失了!
不但如此,还把自己的掌力也一并吸了过去,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时间突然静止。
一切如归于虚空。
顾惜朝掌心一空,手腕已被牢牢抓实,周身突像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有一股温暖博大的真气开始在他四肢百脉中缓缓游走起来。
他震愕之余,睁眼一望,却见慕容垂敛眉闭目,口中喃喃道:
“你体内九幽的魔功已深种难除,隐患极矩,如强行压制,或是一味不知禁忌,随便施用此等邪僻魔功,与你本身的内力相冲,终有一日会导致不祥。我且为你导顺内息,虽不能替你完全拔除隐忧,唯传你这套自敛心法,以免你被魔功噬体之虞。”
顾惜朝动容之下,感到这老人的指尖有无穷浩博的真气导出,徐徐灌注入自己体内,时强时弱,时快时慢,循序运转周身气海,在他引导下,体内两股互不相容的真气渐渐平复,各自相安。
一旁的戚少商听在耳里,看在眼中,脸上惊愕、担忧、感激等各色神情混杂在一起,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约莫过了半柱香功夫,慕容垂才放开了顾惜朝的手腕,用力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全身发抖,连肺都要咳出来似的,眼中却含着无限宽慰,道:“好在你的魔功心法修为未至顶层,否则,老夫也救你不得了。”
戚少商先是一喜,又是一忧,上前一步扶住慕容垂,焦急地唤道:“慕容前辈——”
慕容垂摆手一笑,道:“无妨。”他抬头看着顾惜朝,用力地说道,“今日我所救的,不是背信弃义、阴险狠毒的顾大寨主,也不是恋慕权势、众叛亲离的权相手下,而是一位世之良才,国之良将啊。”
顾惜朝的脸孔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身体却在微微轻颤着。
3、
“老夫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慕容垂长长地叹了口气。
戚少商心一沉,道:“方应看那里,不知前辈将如何应付?”
“他心机之深,锋芒之露,野心之大,一旦得志,必令天下拭目其所为,连巨侠都为他所害,老夫这残朽之躯,已奈何不了他了。”
慕容垂说罢,恳切地言道:“戚楼主,京中之事只有仰赖你了。”
戚少商皱眉道:“方巨侠身殁折虹峰一事……”
“天下之事,无不有变数。”慕容垂目色一敛,道,“那日熟山之上,还有其他人在。戚楼主若有心,不妨去见见六扇门的对神’项非梦与‘错鬼’施算了,神侯府诸葛先生必定也很想见戚楼主了。”
戚少商用力点点头:“多谢前辈指点。”
话音未落,顾惜朝突然道:“老先生,你一心想着别人,却不问问自己的宝贝儿媳妇去了哪里么?”
戚少商一惊,忙抬眼向慕容垂看去,却见他面上波澜不惊,只有一股几不可察的忧伤在浅浅流动,不由心中一动,犹疑道:“前辈莫非早已……”
一边的顾惜朝目色如刀,冷冷地勾了勾唇角。
“不错,我早已知道。”慕容垂的脸色渐次灰暗,终于忍不住动容,“早在她来到我慕容家第一日起,我就知道。”
他没有理会眼前两人惊异的眼神,苦涩地一笑,指向那处荒芜的井台,道:“你们不是很好奇那口井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
“在老夫年少之时,曾经遇到过一位心仪的女子,她虽出身卑微,却是这世上最美丽、最温婉、最可人的女子,我与她两情相悦,私订终身,原想双宿双飞,相伴一生,可后来却遭受到父母家人的反对,我迫于压力,不得不为了家世和功名,迎娶了另一位世家小姐,却直到最后也不敢告诉她……”
“就在我成亲拜堂的那天,她偷偷混入宾客来到此处,跳进了这口井里……”
他说到这里,已是无法自抑,痛苦地弯低了身子:“无论我如何痛心追悔,也无法挽回我此生挚爱……云娘……和她的样子长得很像,我每看见她,都要让自己忏悔自己的懦弱……”
听到这里,戚少商和顾惜朝都不由震惊非常,也恻然不已,却听慕容垂接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少年爱侣,偏偏不能长久——她这样信任我,我却只能辜负她,待我想要追回的时候,却永远,也不能够了。”
“世人追名逐利、营营一生者众矣,惟独于情之一途,则大多后知后觉,岂不明,遇到相惜的朋友时定要珍而重之,皆因在人的一生中,知音者万难逢之;遇到心中所爱,也定要明白地告诉她,去争取和她相伴一生的机会,否则等失去时,一切都悔之晚矣!”
——他言之动情,听到的人又如何能不动容?
这番话,如醒世钟鸣,一字字敲击在戚少商和顾惜朝心中,令他们忍不住齐齐扪心叩问,无语沉默了。
君失红泪,我失晚晴。
丧心也好,失意也罢,若说对这万丈红尘再无留恋,到底还有什么令自己未能放得下?
——顾惜朝突然失神。
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谁又能在爱过之前妄说看破,除非真正所爱已从这世间消失了罢。
——戚少商有片刻的心乱。
人生何其短暂。
而且充满了无数的怨、恨和憾。
但总是有一些东西,你永远无法割舍,正如有一种爱,你永远……不能言说。
慕容垂已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注视着他们的眼神,仿佛可以把世间一切看穿……
眼看他们在雪地里渐行渐远,只留下两对深深浅浅的足印。
两个并肩而去的背影,一个似落落流云,欲与世长违,一个如寥寥孤松,犹遗世绝立,只一会儿,便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慕容垂久久伫立凝望着,仿佛觉得自己这一生的梦想与豪情都随他们远去了,可又有些什么,在心里更近,也更真切了。
第三十三章、杯酒
1、
夜色深沉。
天空中又开始簌簌飘落起细雪。
风寒林深,夜路难行。
有很长一段路,同行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戚少商几乎以为再也听不见那人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