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即断,确是你我的福气。可是,那毕竟是曾经搁在心尖子上的人哪,难保将来不会难受后悔……殿下聪明仁厚,当然不会迁怒于人……这个……事情做是要做的,可也别太难看了。万一回头殿下问起,你叫他情何以堪?”
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对着贺焱一躬到底:“多谢三才兄提醒。”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在府里同甘共苦这么多年,又赶上这样深明大义的主子,眼见得展平生抱负,咱们今后,互相扶持的地方还多的是啊……”
贺焱这番点醒可以说给自己去了一个大大的隐患,不过眼下,却让事情的难度增加了不少,颇为棘手啊……不得不杀,非杀不可,还要杀得漂亮,杀得柔情万种……头痛!无论如何,先回去看看再说。
承安一马当先,领着王府的队伍往北而去。
五十里。
包裹在心灵外边的硬壳终于无法抵挡内在的狂风暴雨,一丝丝开裂——剥啄有声,噼啪作响。
一百里。
硬壳炸得粉碎。短暂的迷茫之后,一颗血淋淋的心猛地落下,赤裸裸的泡在胸腔苦水中,颤抖抽搐。
“他死了。”
“我杀了他。”
“他死了他死了……”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啊——痛断肝肠。
承安觉得心上被穿透了无数个孔,冷风挟着苦水钻进去,打一个旋儿,又从另一个孔钻出来,把力量和生机一点点带走。几个回合之后,“哗啦”一声,千疮百孔的心变成一堆碎片。
原来,为了消除城墙上的一道缝,自己竟然拆了整座城市。
那样造化钟神秀的人啊。
如果十年前——哪怕五年前呢,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在命运的前方等待着自己,我还会不会……也许及早诈死埋名,跳出红尘,也许练就一身绝世武功,逍遥方外。凭自己的能力,又怎么会做不到?可是那样的话,还有没有可能相遇?
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只得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如果……
生平第一次,承安恨透了命运。
好。他终于死了。
再也不必为难,再也不必犹豫。今生今世,只承受痛苦孤独即可。
当夜,逸王府一行人在距离益郡二百里地的丈亭镇住下。
承安自进了客栈,就关在房里没有出来过。大家都知道他心情不好,不敢打扰。只有照影送了饭菜进去,又原封不动的端了出来。
和丹青有过交往的几人同样黯然。
那样的人,叫你无法不被他吸引,佩服他,喜欢他,爱惜他。
仿佛合伙毁去了天地间的至宝,虽然无关对错,几个人却无一例外感到深深的遗憾和难过。
于是整个王府队伍都弥漫着消沉悲哀的气氛,全然没有一点进京贺寿应有的昂扬姿态。
夜深了,其他人都已经歇下,贺焱与照月、照影坐在店堂角落的桌子旁。三个人一言不发,酒到杯干,以谋共醉。
“哒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终于在客栈门口停住,有人一把推开门冲进来。喝酒的三人不约而同转脸看去,惊呼出声:“赵恭!”
“三才先生,我要马上见王爷!”
“出了什么事?”
“人不见了!”
来不及反应其余,三人同赵恭一起求见承安。
“你是说……不见了?”承安对赵恭的话有片刻茫然,不见了?那么……他还活着?……他没有死!……旋即惊惶起来:他没有死,我怎么办?
“是。我们去‘藏珠小筑’没看到人,以为去了花园,结果找遍了王府也没有。这才想起问守门的侍卫,居然是从西侧门跑了。”
承安心头狂跳,强作镇定:“什么叫跑了?他怎么跑得出去?”
“守门的小柏和阿楠不怎么认得他,可是……”赵恭飞快的溜承安一眼,“他拿着王爷的手谕,还有……腰牌。”
“什么?!”承安霍的站起来。
赵恭见王爷这副震惊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下午正一先生和自己得知丹青竟是拿着王爷手谕腰牌大摇大摆出去的,犹如当头一棒。天威难测啊,如果殿下真是这样的心思,搞不好两人要上演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戏码。犹豫半天,又发现了伪造腰牌的线索,这才决定由他快马加鞭赶上来汇报,看来是做对了,谢天谢地!
“据小柏和阿楠说,他们仔细核对了手谕上的字迹,也验了腰牌,确认无误才让他出府的。我们又回过头去检查,发现……”
“发现什么?”
“暖阁里的白玉香炉底下一块被挖走了,临时垫了块木板。要不是不小心碰倒了,还真不容易发现。”
承安两只拳头握住,又松开:“……他出府,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巳时末。”
巳时末,自己一行人离府不过半个时辰。
拳头松开,又握住。
即使赵恭低着头,完全看不见承安的脸,也觉得屋里的温度骤降,禁不住要打颤。可是,总得讨个回话,下一步怎么办。硬起头皮:“正一先生问,追还是不追……怎么个追法,还请殿下明示。”
“为什么不追?伪造的手谕腰牌,无论如何要有下落。注意悄悄的做,不要惊动府衙。”承安停一停,接着道:“另外,好好查一下江家和……这个丹青……的底细。”
“要不要问问小温?”
“问吧,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容他再掖着藏着了。”
都出去了。
“啪!”拳头砸在桌子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好……好……好得很!
手谕……承安想起来了,“藏珠小筑”牌匾上的四个字就是自己的手笔,当初因为太明显,谁也没想起来要摘掉,这么长时间耳鬓厮磨,他只怕把自己用笔使力的习惯摸得熟透。这倒也罢了,腰牌……怎么可能?从一开始,自己就很注意,根本不把这些东西带进去,他哪里有机会……
脑中一个霹雳闪过,眼前金星乱冒。
那天下午……晚上……只有那天,自己刚从蜀北回来,他就昏倒在怀里,什么都来不及放下,腰牌、公文、印信……全带在身上!
好……好一出苦肉计!果然厉害!竟然骗得我彻底放下心防,一击即中。那些柔情蜜意,不过一个转身,原来全是处心积虑。自己这么多天来的煎熬挣扎,都成了一场笑话。
他骗我……他骗了我……
承安心中又惊又痛,掀起滔天恨意。
第 40 章
赵恭星夜兼程,赶回王府。
冯止听了他的回话,看着这号称高手中的高手被连番折腾,大冷天里累得汗流浃背,暗叹一声,无奈道:“王爷没说追到了人怎么办?万一没追到又怎么办?”
“呃……”赵恭搓手。当时觉得殿下说得挺清楚的呀,怎么被冯先生一问,好像什么都没说明白呢?
冯止实在不忍心再打击他,干脆道:“这样吧,你把殿下原话尽量一字不漏的说给我听听。”
“殿下说……伪造的手谕腰牌,无论如何要有下落。注意悄悄的做,不要惊动府衙……另外,好好查一下江家和这个丹青的底细,让我们去问问小温。”
冯止捻着胡须,沉吟复沉吟。
“只提了手谕腰牌……连追回都没说,不过是要有下落……人么,好好查查底细。抓不抓?杀不杀?居然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心里头……只怕为难得很哪……这可不好办了……”
此刻,益郡城东五百里梁湾镇上,一家小客栈后院的客房中,舒至纯把丹青紧紧搂住,恨不得勒进自己骨头里。
“瘦成这样……”整个人仿佛薄薄的一片,吹口气就可能随风飘远。
“师兄,疼……”
舒至纯松开手,托着丹青的腰抱起他。
“我自己走……”
“别动,听话。”
一夜颠簸奔逃,丹青实在没有力气与他争执,把脑袋靠在师兄怀中,合上眼睛。真好……师兄来接我了……真好。
刚放到床上,人已经沉入梦乡。
舒至纯凝视着他。瘦了,憔悴了,也……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心中细细思量着:之前回王宅那次,两人重逢,相处的日子却极短。眼看着他长大了,应该能面对,能想明白了,却一直没找着机会重提——不,也许是他一直没有给自己机会。但那一点点害羞逃避,总让人隐隐揣着些希望。
可是这一次……那天看到他留下的讯息,好不容易找过去,他一把扑到怀里,那样亲昵激动,叫人又惊又喜。然而很快就发现,这亲昵完全回到了两人小时候相处的模式,过于坦然,过于落落大方。他已经……不再把我的感情视为困扰。
自从进入十一月,舒至纯天天去原来漱秋斋所在的街上转悠。开始一天一次,后来一天三次,再后来差不多整天耗在那儿。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硬闯逸王府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丹青留下的暗号。两人见面来不及叙说其余,先找地方易容改装,立即出城。
到了最近的市镇,丹青直接寻到官府驿站,亮出逸王字号,要了最快最好的马车,向东疾驰,一口气驶出二百里,装作到了地头的样子,叫马车掉头返回。二人换了一身装束,徒步出镇,在偏僻无人处烧了伪造的手谕,把腰牌砸碎扔到河里,雇辆车继续向东。中途又改了一次装,换了一辆车,确认追兵无法把握踪迹,这才投宿歇息。
第二天早上,舒至纯端着点心进屋。一推门,就看见丹青靠在床头,半眯着眼睛,好像正在侧耳倾听什么。
见到自己,微微一笑:“师兄,早。”
“睡得好么?”
“好。”又一笑,“大清早的,谁在吵架呢?这么热闹。”
舒至纯也笑:“一对乡下夫妻,听着像是去拜望亲戚,带了两只老母鸡,寄放在客栈后边柴房里,早上起来却不见了。谁知道是跑了偷了还是黄鼠狼叼走了……正缠着掌柜要赔呢。”
丹青再笑笑,却没有说话,半仰着头继续听外边夹着方言土语的吵架声,犹如聆听仙乐般惬意——呵,这样活生生的人间气息,真是久违了。
无论如何,活着就好。
舒至纯呆呆的看着他。不过九个月没见,眼前的丹青变得让他惊叹不已。满面病容,颜色憔悴,却偏偏焕发出摄人心魂的光彩。还是那个至情至性的丹青,可是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动人气质,仿佛山石经历了刀刻斧凿,精钢经历了水火淬砺,美玉经历了切磋琢磨。
忽地想起刚才路过院子时看到几枝打着花骨朵的寒梅。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要什么样的遭遇,才能把浑然天成坚不可摧的丹青磨成这样?
舒至纯心中一阵绞痛。我宁可不要这样的丹青。他把那些伤痕那些隐痛都藏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扑上来大声哭喊:“师兄,师兄——”
吃罢早饭,舒至纯招来店小二,只说兄弟病了离不得人,托他雇一辆车来。丹青连面都没露,直接坐到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