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沉吟片刻,郑重道:“不知皇叔有没有听说过鸣玉山人的绝笔之作?”
不待皇帝作答,长安侯已经惊呼一声:“世上哪里还有这种东西!”
“承安既出此言,想必有些依据。”赵炜不紧不慢地说。文远恚这才意识到已经君前失仪,连忙行礼赔罪。皇帝却笑笑示意无妨。
“前朝章和八年,叶仲卿病卒于鸣玉山,在他死前,曾用整整一年时间,画下了鸣玉山四季美景,这幅画就叫做《四时鸣玉山》。据说叶仲卿死后,顺明帝宋思减曾派人去取他的遗物,却不料天击雷火,把他隐居的草庐烧得干干净净。”
几个公主和大皇子点点头,这段故事虽不见于正史,宫中所藏的前朝内侍笔记却有记载,他们是读过的。
“其实哪里有什么天击雷火,是有人蓄意纵火,要焚毁一代宗师的毕生心血。”赶在皇帝之前派人去纵火的,自然是尉迟皇后。这话涉及到帝后之争,故此承安含混带过。
“啊?!”
“偏巧被派去纵火的人中,有一个识货的,想尽办法把那幅绝笔之作藏了起来。世人皆以为此画早已化为灰烬,殊不知其实隐在民间。”
文远恚摇摇头:“你说的这个事太玄了,我不信。就算是真的,人海茫茫,又过了这一百多年,上哪里找去?你怎么确定到手的一定是真品?”
承安不理他,看赵炜兴致勃勃的样子,笃定的道:“皇叔,侄儿得了一点可靠的消息,已经派人去打听了。明年说什么也要把它找出来给您做大寿贺礼。”
大夏国历朝皇帝都是有收藏癖的。赵炜听得还有这等绝世神品流落民间,哪里按捺得住,对承安道:“需要人手尽管说。找华友智就行。”华友智是年后即将上任的新蜀州刺史。
文远恚也来了兴致,拉着承安道:“不如请皇上作证,咱俩打个赌。你若真能找出这样好东西,我把小镜送给你。”小镜是长安侯府里最漂亮的男宠。
承安斜睇着他:“你舍得?”
“嘿嘿,如果你找不出来,或者经鉴定是赝品,把君来让给我吧。”文远恚对逸王手下帅气冷峻的小酷哥思慕已久了。
“君来和我名为主仆,情同兄弟,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你休想。”
文远恚搓着手:“只要你不干涉我放手追他就行。对了,这次怎么不见他同你一起来?”
“还不是被某只大色狼吓到了,死活不肯来。”
赵炜看这两人越凑越近,声音越来越低,太不象话,狠狠咳嗽一声,倒把身边的皇后,座下的儿子女儿们吓得一激灵,两个始作俑者后知后觉,慢慢正身坐好。其他人回过神,见皇帝不像真生气的样子,都忍俊不禁轻笑起来。
皇帝看看几个端庄娴淑的女儿,敏感早熟的大儿子,浑不晓事的小儿子,突然觉得这场家宴若是没有逸王和长安侯,只怕难捱得多。
宴罢,皇子公主们告退,皇后娘娘带着赵承煦回寝宫。文远恚陪妹妹说几句体己话,一道走了。剩下叔侄二人接着喝私房酒。
“皇叔,前次侄儿得了一株双生紫芝,于先天不足颇有效用,给小烈带了来。已经交给太医院了。”
“难为你这样上心。自从他母亲去世,这孩子别扭了三年。你的话他还愿意听,替朕多劝劝吧。”
“皇叔放心。”承安偷眼看看赵炜,思量了一会儿,道:“小烈年纪尚幼,身体总是调理得好的……等过些年,他懂事了,自然会明白为君不易,当能理解皇叔的做法……”
赵炜看承安字斟句酌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你担心我废长立幼?”
承安不好意思的笑笑:“是侄儿逾越了。”
“我还以为你和伯宥关系最好。”
“国家大事,怎可以私情夺之。再说伯宥也没这个心思。”承安大义凛然地说。没坚持一会,自己也笑了:“我心里到底还是偏向小烈的,毕竟承安幼时多得皇婶照应……”
赵炜不说话了。赵承安自幼丧母,当时还是宁王妃的凤贞对他关爱有加。对于新宠文皇后,承安始终以娘娘呼之,可没叫过一声“皇婶”。
“小烈聪慧坚强,是个好孩子。又是嫡出长子,还求皇叔心中不要动摇,好好栽培他。”
小孩子拧起来,有时候很叫大人心寒。赵炜虽然不会和自己儿子一般见识,但几年冷战下来,确实对大儿子比对小儿子要疏远淡漠得多。
沉默良久,赵炜叹口气:“承安,如今也只有你肯对我说这话,敢对我说这话了。”
承安拜别的时候,皇帝又叮嘱他除夕入宫来守岁。
赵炜看着眼前俊美的青年,心想,这个侄子还真是遗传了大哥大嫂的所有优点,太漂亮,确实不适合当皇帝。不过,在自己儿子继承大统之前,是无论如何也要除掉这个隐患的。自己若是不在了,就算他本人无意,难保没有人借机生事。也罢,以你的风流性子,允你做二三十年快活王爷,也对得住你了。
承安走出宫门,心里自嘲了一把:嘿,假戏真做时间太长,居然做出真感情了。
第 28 章
正月快过完了,皇上终于应允逸王离京回蜀。在大殿上隆重的辞了行,长安侯又在东华门外设帐摆酒,依依相送。明里最舍不得承安的,当然是文远恚。暗里哭红了眼睛的,却是人前倔强死撑的大皇子赵承烈。承安哥哥聪明能干又善解人意,不知不觉中,和父亲打了几年冷战的孩子把这个温和体贴的哥哥当成了最大的依靠。
逸王府一行人出了东华门,迤逦南行。来时招摇的大船抵达之后就交给水师统一调度了。眼下没了那么多随行的人和东西,又特意没有亮王府的招牌,看去不过是普通商旅行人。离京八十里,到了三台镇。刚进镇子,一个和他们打扮差不多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跟了上来。渐渐拉近,没多久就走到一块了,好像本来就是同行人一般。天色已晚,赵良紧赶几步,先去客栈安排。那个年轻人很自然的占了他的位置,跟在承安后边进了客栈。
承安走进房间,身后的年轻人关上门,回身就跪在了地上。
“君来,起来说话。出了什么事?”
“殿下。”年轻人仰起脸,五官帅气得不像话,线条深刻而又不失柔和,叫人过目不忘。然而此刻,这张脸上却交织着懊悔、痛恨、沮丧诸般表情,“东西……毁了……”
“什么?!”承安下意识的提高了嗓音,几乎不敢相信。转眼却看到君来撑着两只手,指甲都要抠进地板里去了。稳了一下心神,先把君来拉起身,“到底怎么回事?坐下慢慢说。”
自从前年长安侯送了一幅画给皇帝,大合圣意,承安和他的幕僚们渐渐有了一个想法。苦心寻访加上机缘巧合,需要的几样东西居然陆陆续续都到手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样,便是传说中已经毁于雷火的叶仲卿绝笔之作《四时鸣玉山》。承安上京之前,赵让和君来去取的正是这样东西。
当初偶然得知这幅画可能还在人间,王府三位顶级幕僚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从各种文字传说的蛛丝马迹中大胆推测,小心求证,终于将目标锁定在顺明帝一朝龙骑尉副统领蒋青的后人身上。蒋青原本叫做尉迟青,本是权相尉迟湛府中家将。此人文武双全,深得信任,被派到龙骑尉这个级别一般却十分要紧的位子上。章和八年,他有赴豫州长渝公干的记录。而鸣玉山,恰有大半属长渝境内。半年后,蒋青去职离京,从此销声匿迹。
逸王府费了近一年时间,终于在蜀州和南边涪州相接的地方,一个多民族混居的小村子里,找到了蒋青后人蒋千里。此地极为偏僻,却是躲避战乱的最佳去处。蒋氏一门自百年前迁居此处,虽然每一代家中的男人都识文断字,表面上看,却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蒋氏到如今,一脉单传,只剩下了蒋千里一家。
多方试探加上威逼利诱,蒋千里终于同意献出传家之宝。
“那蒋千里不过二十多岁,大师傅允诺他献上画以后,由殿下出面央皇上赐他一个出身,将来子子孙孙都可以脱了布衣身份,重光门楣指日可待,他就答应了。”
承安点点头。四大侍卫其实都比君来大不了太多,不过他自小就规规矩矩的叫师傅。大师傅就是赵让。赵让办事一向精细老到,听到这里也一切顺利,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呢?
君来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回想那天的情形。
“蒋千里把画拿出来,摩挲了半天,递给大师傅,却又不肯松手。最后红了眼圈说:‘先祖冒性命之危将此画保存下来,如今得见天日,也是一桩幸事。只是寒家代代相传,委实万分不舍,可否容小人送一程?’大师傅不愿逼得太紧,就答应了他。
“走到留仙崖的时候,渡仙溪上的木桥只有一人宽,大师傅在前面,然后是蒋千里、阿桂和小桉,我断后……谁也没想到,蒋千里走到桥中间,忽然抱着画就跳了下去……”
留仙崖是蜀南有名的险峻之地,渡仙溪名字里虽然只是一个“溪”字,实际上却深不可测,掉下去绝无生理。
“我们四个马上从崖边爬下去,把他捞了上来,画还在怀里,可是……”
百年古画,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承安明白,那绝世珍品只怕已经化为一团纸浆了。
“蒋千里捞上来的时候,本来还有一口气……”君来声音越来越低,承安静静的等他说下去。
“他居然还在笑,说什么‘与子偕亡,同归造化’。我……我当时气昏了头,打了他一拳……就……就死了……大师傅说,画毁坏了,他去想想别的办法。这个人没准殿下还有用处,却让我杀了,叫我自己来找殿下领罪……”
君来垂着头,腰身却挺得笔直,仔细看就会发现他浑身都在微微打颤——比这凶险的任务出过很多次,可是,杀死一个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无辜者,却是头一遭。
事情变成这样,实在难以责怪谁。承安拍拍君来的肩膀,无声的叹口气,去院子里散步。
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人心的复杂程度。那蒋千里若是存心敷衍,有意寻死,以赵让的本事,不应该看不出来。也许,不过是临时起意,一念之别而已,就人画俱亡了。至于人命,承安并没有太放在心上。通往权力巅峰之路,哪一条不是无辜者的尸骨铺就,鲜血染成?承安认为自己作为上位者来说,已经十分仁慈了,选了一条牺牲最少的道路。当然,如果不选这条路,自然不必牺牲。可是,撇开心中的愿望不说,不及早动手的话,只怕最后的结果是把自己送上祭坛了。
“唉,我刚在皇叔面前夸了口,还真是有点麻烦。不知道赵让能想出什么办法……”
惊蛰这一天,恰是丹青的生辰。偏偏这天忙得要命,因为连日下雨,郭掌柜亲自领着他兄弟二人,将小库房里最珍贵的字画全都检视了一遍,直忙到晚饭时分。师兄端出银丝面来,丹青才想起自己已经十八岁啦。
面才吃了一半,小冉回来了,拉着水墨嘀咕了几句。水墨等丹青把面吃完,才一脸凝重的道:“东家说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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