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找以前的学生家长托关系另寻了一所学校,才安顿好儿子,接下来突然病倒的母亲更是让他忙到焦头烂额。
一向身体健康的母亲这次病来如山倒,在田里做农事的时候突然倒了下去,被送医院急救时意外检查出腹腔有一个肿瘤,之所以会晕倒就是因为那个肿瘤压迫到了血管,导致供血循环不良,切片化验后发现竟然还是恶性瘤,并且已经由淋巴道转移——也就是俗称的癌症。
得知这一消息后一向强悍的母亲迅速地憔悴苍老,遇上这种事后手足无措的父亲完全失去了主张,不得不担起为人父、为人子的重任,老家、医院、学校三头跑的苏伟毅这才体会到什么叫「人到中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苏永琪在经历过这件事之后懂事了很多,行为举止也稳重多了,不再像之前那个毛毛躁躁的叛逆少年。看着他的成长,苏伟毅不无欣慰,只是心里头总忍不住想起与儿子同龄的另一个人,只是一直忙得无法抽空抽身去重新理顺他们间的关系。
那天魏执的愤怒,和之后的欲言又止,总让他每每回想就心虚。
再加上过后不经意间听过儿子提起,这次的事情被抖出来,是班上一个女同学多嘴。
苏伟毅陪刘洁去医院堕胎的那天,刚好有另一个女同学的阿姨在那家医院做产检,看到自己侄女儿的同学竟然在暑期去堕胎,不放心地专程回家教育了自己的侄女儿一顿。
没想到就因为这样一个「好心」跟「说漏嘴」竟然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
此事却是与魏执完全无关。
并且他也是受害者,因为他也为此被人指指点点、旧事重提。
苏永琪跟刘洁在学校没好日子过的时候,他只有比他们更难受,毕竟对一个心高气傲的优等生来说,成为一段感情的失败者就已经是终身耻辱,再次被流言蜚语隐射中伤,不啻于第二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剥开伤口来撒盐。
苏伟毅知道真相的时候,心里「咯登」了一下。
有些明白魏执那时的愤怒和几近爆发的情绪失控是因为什么了。
也许是他欠他一个道歉。
苏伟毅忍不住这么想,但总觉得叫自己一个长辈拉下脸来跟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男孩儿说「对不起」很没面子,也就一直拖着,再加上俗务缠身,一时要走开也不容易,更别提能静下心来整理思路,去筹措一篇尽可能委婉又不伤面子的说辞了。
到有空的时候,是应该再找魏执出来一次,表达歉意并将事情说清楚。
苏伟毅暗下决心。
但魏执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出国了。
据说是接受了他名义上的「姐夫」的资助,自费考取了国外的一所大学并被破格录取,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从这个国度消失,远赴大洋彼岸,走得毫不留情。
一个晚上抽完了一包烟的苏伟毅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
因为照顾病中的母亲及为儿子劳力劳心的缘由,整个九月下来他足足又比之前瘦了一圈儿,就连编辑老刘都很担心自己这竹竿似的伙伴会不会走着走着就一头裁倒在地上不再醒来。
然而就算是这样,苏伟毅也没办法让自己得到好好的休息,在这之后的两三个月,他母亲的情形比医生预测的恶化得更快,苏伟毅没有任何时间可以想魏执,以及他不告而别的真正原因。
「我喜欢你……」
这句迟来的回应飘不过大洋彼岸,只是在心区闷着,像一根小刺,不时地突袭,刺痛心扉。习惯了在缄默中解决一切的苏伟毅只能静静地等待,等待麻木再一次仁慈地降临。
前人有过一句「心田虽小,长满相思草」,但长在他心头的,却是荆棘,刺骨锥心的荆棘草。
可怕的是,他连拔出那些刺的勇气都没有。有时候想想,如果真的是迸发了,不怕受伤地把藏着的话说出来,也许还有痊愈的机会。
思来想去,惊觉即便在母亲的病床前都没办法让自己把思维从那不辞而别的人身上离开,苏伟毅对自己太过凉薄的亲情而忏悔。
可是思想却是不听从自己控制的,完全就在不经意的瞬间,那种怅然的情绪就无孔不入地侵袭,占据了满满的整个心房。
「伟毅……」
在苏伟毅为自己不知不觉又神游方外而羞耻时,母亲虚弱的呼喊声惊回了他的神志。
「妈,有哪里不舒服吗?」
急忙靠上前去询问母亲有什么需要,虚弱的老人摇了摇头,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般地自颤抖的唇中吐露了一个秘密,多年前的秘密。
那一瞬间,苏伟毅几乎可以感觉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脑中空白一片的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转身跑了出去,就算撞上了前来换班的父亲也没有停下狂奔的脚步。
埋藏得最深的伤口,竟然在这样一个意外的时机被人触碰了结得厚厚的那层痂,即使只是最外层都让他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在大街上一直跑到自己脱力地坐在了地上,茫然看着四周的苏伟毅在看到有一辆顶上闪烁着计程车标志的车子从眼前开过时,这才惊觉般地发现有其他可以代步的工具存在,赶紧招手叫了计程车。
「那些信……」
那一刻,他清楚地听到,从母亲口中吃力地说出的话语。
「是那个孩子寄给你的,但我把它们收了起来,没敢让你看到。我知道你从小就跟那孩子感情很好,可是我不能让你再被他牵扯进去,他是个杀人犯啊!伟毅,现在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应该明白我的想法吧?那天,他回来了……我看见他回来了……你要小心,或者告诉他你不是不回他的信,只是被我藏了起来……」
简直像是在交侍遗言,善良老实的母亲倾吐着唯一的忏悔——也是埋在苏伟毅心中最深的痛。
从老家主屋那张大床下,铺垫了几层的木板夹缝里,苏伟毅终于找到了母亲所说的那些信件。
泛黄的纸张上是熟悉的字迹。因为时间过久而变得脆质的信封在他颤抖的手指撕拉下破开了一个大口子。苏伟毅这才注意到其实每封信都有打开过,还残留着细心地从封口用刀裁开的痕迹——谁会看这些信呢?母亲?不可能啊,她虽然识得几个字,但极其有限。
这个疑问在苏伟毅心中只是一闪,很快就被信的内容吸引住了全部神智。
「伟毅……明明说了绝交,现在写信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你,是不是很奇怪?
看守所比我们的学校还要小,待在里面蛮无聊的,而且也还得上课——说是特别照顾我们这些年纪小的犯人。
对了,这样突然地写信给你会不会让你困扰?
我想你应该还会认我这个朋友吧?你一直都是这么的宽容,包容我的任性……啊,教官在外面叫要上晚课了,就这样。」
最后几行字写得潦草,大约是急着出门的原因吧,不细细辨认,几乎看不出来,
苏伟毅捧着这一叠信,像做贼一样把它们带回了家。甚至忘了再去医院看望母亲,更不想与父亲碰面。
他说不清为什么自己直到现在都还对那种感觉带有一份禁忌的心慌,而……捧在他手上的,是他最不堪回首的初恋,因为完全失败,所以尤其刻骨铭心。
第九章
秘密是一个关在潘朵拉盒子里的魔物,人类却总忍不住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去打开它。
于是灾难降临。
苏伟毅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展信细读,昏黄的灯光让那些纸张更显出历史感,当年他以为一度完全断绝关系的人,却像是藉著这几页薄薄的书信还魂,那少年纤细秀丽的身影、浅笑盈盈的面容恰似就在眼前。
那情絮暗长,痛苦压抑却心甘情愿的青涩岁月,想起来,居然是怀念的。
「今天很无聊,所以又想写信给你。不过……为什么上一封信你都不回呢?是不是,嫌弃我是个杀人犯,不愿再和我做朋友了?
不过伟毅,我想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就当邮差偷懒没把我的信送到好了,又给你写了第二封。
其实杀了那王胖子我是一点都不后悔的……」(这一句和后面的一段被划掉了,有教官的批语在上面),苏伟毅不禁苦笑,他这朋友果然就是这种有话直说的个性,明明知道出入的信件都要经过教官检视,还是这样直接写了。「算了,反正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不知道等我出来,又会是怎样的—个天地?老实说我有点担心,工作不会好找,尤其是我这种有案底的。啊,你还是继续升学吧?到时候我说不定要靠蹭你吃饭了~你一定要努力学习哦,把我的份都补上!」
这一封信下面很别扭地写上了「此致,敬礼」等字样,看起来他在劳教所里没少吃苦头,居然懂得讲礼貌了。
苏伟毅顿时觉得对这昔日好友的变化有一种心酸的胀痛。是啊,渐渐都要长大了,以前的任性、不羁、不懂事都被无形的规矩框成与旁人无异的模样,他,在这尤其严格的管教下,是不是变得比慢慢接受改变的人更圆滑、更世故?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三封信。你以前总说事不过三,又给我说过邮差总敲三次门的故事,所以,如果你再不回我信的话,这就是最后一封了。要说些什么呢……其实可能你也觉得没什么和我好说的,因为分开已经半年多了,彼此的生活圈子都不同了,是不是,连共同话题都很难找?但找还是喜欢听你说话,我甚至开始有点怀念和为你和牛晓勇吵架的感觉了。高高的墙总围着一方四角的天空,哪也不能去,因为我们是有罪的人。伟毅,我现在真的有些后悔,因为我要为这件事、这个人付出十五年的代价。不过,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当时,我也一定会这么做的吧……」不会,你不会!因为如果能回到当时,我一定会拉住你,或者替你刺下那一刀。
苏伟毅在心中狂喊,当时不能救助他的愧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如果当时他有跟着上去的话……苏伟毅握紧了拳,纸张在他手上「蔌簌」作响,年久得禁不起一点点力道的催残,他赶紧平稳了自己的情绪,免得一不小心毁了后面的信件。
不过越来越大的疑团浮现在心头:池海晏一向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如果他说第三封自己没回就是最后一封,那就一定是最后一封,可是,从他手上拿着这叠信的厚度及编号上看,怎么后面还会有陆续不断地寄来呢?当时连信都被母亲截下了没有收到,以为他完全断了信讯的自己自然不会回信给狱中的池海晏,那么,是谁看了,并给他回了这些信?
颤抖着手打开了第四封信,希望能从这信里露出的蛛丝马迹中找出替自己回信的人。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理我了呢!居然这么久才回我一封信。不过你高三了,也可以理解吧……高三,以后你要上大学么?还是念师范?不过无论如何,你都对自己的未来有一个明确的努力方向了,我现在唯一要努力的是减刑吧。十五年,出来我应该有三十岁了呢,简直不能想像那时候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已经老得胡子拉渣了吧。」(这里居然还画了个信笔涂鸦的长胡子男人头像,当然又被教官批字了,不过可见他心情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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