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动。
倔强地站着。
我微微皱起眉,“镜飞?”
他忽地“咚”一声跪在地上,和他师父一样,跪在我面前的时候从来不犹豫,“掌门师伯,只要您能救霜绝,只要您能救霜绝。弟子愿意就此离开华山,再也不出现在您面前。求求您……”
我盯着他,他望着我。时间就是这样地流过。
清离,我也曾这样地绝望过。当年你的身子不好,又受尽他们的欺压,我也曾这样地绝望,这样地发誓,只要你能活下来,我愿意做任何的事情。然后你活下来了,然后我失去你了。
“掌门师伯……”
我站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吧。”
看到他大喜过望的表情,我在心里更是苦。你比我幸福,镜飞,你比我幸福。
霜绝的病果然严重。
我花了半个时辰才令他稳定下来。镜飞来不及言谢已经扑到他的床边,“霜绝?霜绝?你怎样?”
我轻轻走出去,招来何焐,“备马,为师要即刻下山。”
他什么也没多问,就去准备了。
清离去了这几天,我一直都有不好的预感。
你是否遇上什么事情了?怎么不见消息传来?
怅怅叹气,这一生我们注定纠缠不清。
8
下山之后,天气更加冷了。我收到飞鸽传书,清离还没有到少林寺,应该是有事阻隔了。我沿路追踪,为了能让我掌握他的行踪,他向来出行都是入住华山经营的客栈。只是一到嵩山脚下,他便失踪了。
“拜贴也没送上去?”
“是。”山下经营客栈的弟子恭敬地回答,“那日段师叔说要上山,行李也打点好了,可是少林寺的探子说,师叔并没有上山。”
我想了想。清离的性子看似温和实则淡漠。旁人虽难以接近,但也不会与之交恶。何况他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若是被擒也应有打斗的痕迹:再说,这也是在少林的势力范围,谅“圣凌天”再怎么猖狂也没那个胆子在少林寺前挟持了武林盟主。
“这几天少林可有异动?”
“没有。不过……”
我望向他,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知为何有一种强烈不安的情绪涌上来。
“不过,啸傲庄在这里的别苑前一阵子有人住了进去。身份我们暂时无法确定。”
任君寒!
“不用查了!”我霍地站起来,“送拜贴,我现在就进少林寺。”
任君寒性子阴晴不定,我们也是不敢惹他的,他既然派了任流影来华山,华山还是防着点好。
西门苍治那别具深意的一笑,几乎是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华山百年还未怕过什么人。真要斗狠,我林岁远奉陪。段清离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得你啸傲庄鸡犬不留!
少林寺几百年来都是武林的北斗。但自从木丰做了住持,少林逐渐淡出武林事物,倒也清闲却威名仍在。
我一进寺内,德字辈的德述、德怜、德惠正好出迎。
“林掌门。”德惠在我为佛祖上了香后,上前道,“住持日前身子稍有不适,已在禅房恭候。”
这倒是没有料到。木丰向来不喜见外人,我还以为他不过又在念经,听得我来了也懒得理会。
“那有劳大师带路。”我保持着在人前的礼仪,德惠点头,走在前面。
我随他穿过幽幽长长的过道,古刹深寺,梅香溢远。其实我身怀不世之罪,有违常理,进入寺庙本乃亵渎神明之举,但是为了他,怎样也要一博。
“住持在房内。”德惠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刚要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但是浑厚的声音,“施主请进。“
我挑眉,推门而入。正前方是禅坐的少林寺住持。身后德惠替我关了门,脚步也渐行渐细。
“别来无恙,木丰大师。“我沉声道。
他睁开眼,念了一声佛号,“有恙无恙,不过一句,施主又何必拘于形式?“
木丰比我高出两个辈。据说当年,师祖自创落摇十八式打遍天下无敌手,只有木丰的金刚掌可以与之抗衡,一时传为佳话。后来师祖死了,木丰也进入罗汉堂潜心修佛,成果斐然。无年后接过大智大师的住持之位。到了今天,再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也不知武攻到了何种地步。
“林施主。”他拉回我的思绪,“还没有参悟么?”
我望向他。白眉白须下的恬静不知是花了多少年的修为才达到。
我冷然一笑,却觉得更甚凄凉,“参悟?我总逃离不了尘世,这束缚跟了我一生,何来参悟?”
他叹息,“你本有嗔念,又何苦动那痴念?这乃集谛之源。”
我不说话。
八年前,木丰为了少林叛徒之事与我和清离打过照面。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对清离的感情。
“这花开花谢自有时,到明年花儿重开,虽不是今年的花,却也是花儿。”那时他在我们面前说了一道禅语。
我冰冷在当场,清离却是另一种理解。
“大师是说,这花虽好,却无百日红,何不看淡吗?”
我听得清离的解释,看到木丰眼中的怜悯之色,我立即明白他是想告诉我,清离便是这花,终有一日会繁花落尽,我这样不过是将自己束住。
当时,我心中气恼悲愤。夜里,硬是在床上把清离弄得晕厥。为何人人都说他是我的负担,为何就他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为何没有一个人能体谅我又体谅他?他何罪,我何辜?
“施主。”我又听到他的说话,“慎独啊。”
我细细品味这个词,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本凡人。大师,我林岁远乃一介凡人。这道我悟不了,若能超脱我也不想再这样地陷下去。但是我被束缚住了,一辈子的。既然如此,他也别想逃。”
木丰再次叹息。
他总是这样。所以我虽然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但我仍然不愿意来少林,不愿意听他讲悟不悟,放不放的问题。
“大师,忘尘是谁?少林寺什么时候又有个忘字辈的僧人?”
他闭上眼,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开始转动手上念珠,默默念佛。我等了一阵子,直视着他。可是他没有一点要回答的迹象。
“木丰大师。”我加重了语气,“忘尘是谁?为什么啸傲庄、西门都要找他?连‘圣凌天’也是?”
他还是不回答。
“清离不见了,就在来少林的途中不见的,你应该知道吧?任君寒在打的什么主意,你也应该知道吧?清离再怎么说也是北武林的盟主,这事少林走不了干系!”
他这才表情一动,看向我,“段施主不在啸傲庄。”
我一呆,“在哪?”
“他没有上少林,但是也不在啸傲庄。至于去向么……怕是他悟了禅,参了道,走了。”
我在一刹那中感觉到心脏被什么东西猛地刺入,硬生生地绞动,血液也失了温度,世界只剩下我的呼吸——
怕是他悟了禅,参了道,走了
怕是他悟了禅,参了道,走了
怕是他悟了禅,参了道,走了
怕是他悟了禅,参了道,走了
……………………………………
……………………………………
你悟了禅,参了道?
你悟了什么禅?参了什么道?
去了什么地方?
我酸涩而艰难地闭上眼睛,蓦地放声大笑,眼泪也差点要笑出来,“你说他走了?悟了禅,参了道?!”
他点头,没有丝毫的惊讶。
“佛门不打妄语啊。大师,你破戒了。”
9
清离不是没有机会离开。当年,我刚刚当上掌门,把心一横也下过决定,让他自己选择。在一天夜里,就我们两个人,在师父的灵位前。
“你走吧。”我的声音犹如游荡的魂魄没有根,从齿间泻下一地的苍茫。那一刻我发誓,要是他真的走了,我一定杀了他——我为他失去得太多,他不能连我的灵魂也拿走。
他跪在师父的灵位前,良久之后才说出让我从此不得解脱的答案,“清离生是华山的人,死是华山的鬼。”
那时他尚且不走,何况现在?
“到底他被谁带走了,少林没有可能不知道的。希望大师能指点一二。”
木丰叹了口气,“施主——”
“他生是华山的人,死是华山的鬼,这是他自己对我说过的话。况且我被他束住,他不能一走了之。”我坚持而坚定地说,这也是我们纠缠了十几年的原因。
“是蝶落夫人。”木丰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令我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死的时候眼睛一直紧紧地逼着我,像是在诅咒。“段施主是跟蝶落夫人走了。”
我站起,“告辞。”
“岁远!”后面的声音再不是波澜无惊,“岁远,华山为重。”
我握紧拳头,“他是北武林的盟主。是华山的人。”
“……他是你的祸害啊。”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回头,强迫自己一定要镇静,“忘尘的事情不劳烦少林了,也请少林从此莫再插手华山的事务。”
“岁远,年不可举,回头是岸。”
我听到佛珠扮动的声音,又是一片寂静。谁说佛家修心?那是忘心。
我走出了禅房,抬头看天宇蒙蒙。
清离,我救你,一定救你。这个世界千山暮雪,唯我伤你,唯我救你,唯我懂你,唯我真正地爱你——
我没有回华山的落脚点,直接去了啸傲庄的别苑。
“庄主不在。”
开门的人并没有放我进去的打算,我顾不得受到屈辱,只是沉声问,“那么贵庄可有招待蝶落夫人?”
那人一怔,半晌之后才回答,“没有……”
我出手如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点了他全身十五道大|穴,他呆立当场,嘴巴因为哑|穴被点,保持着因为震惊而张大嘴的姿势。我越过他,走了进去。
这个别苑是按照传统的五行八卦的阵行进行的布置,和西门的华美不同,这里处处暗藏杀机,仆人异常地少。江湖传言,任君寒不喜人多,十多年来真正一直跟在身边办事的只有任流影。看来是真的。
我寻找着乾位,躲过几处机关。就看到前面立着一个人,紫衣玉饰,美丽如昔。
“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也和以前一样动听。
“没想到,你竟然和啸傲庄扯上了关系。”我走到她面前,发现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的痕迹不比我少,当年她美丽而骄傲,任性而刁蛮,却英气散发,不像现在一如死水的寂灭。
她微微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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