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奇丽风光,丹青幼时已有领略,此番深入西南,山川之雄奇壮丽,妩媚多姿,实乃生平未见。矿石物种,只觉新鲜奇异,美丽可爱,竟然十之八九叫不出名字。丹青好比闯进了一个全新的宝库,眼睛、耳朵压根儿不够使唤,天天在山里转悠,后头跟着钳耳派给他的向导和保镖,捧着笔墨纸砚,以供他随时挥毫落墨。
一直待到六月,雨季快要来临,路上将越来越难走,丹青才依依不舍的告别瘦金和钳耳,回到益郡。
尽管这两年朝廷往西南深处修了不少道路,但是因为地势过于险峻,速度始终快不起来。而且技术上的难题也非常大,几乎不停的有人因为修路丧命。为此,工部一再招募技术人员参与修路,又屡次抬高死伤工人的抚恤金额,新任工部尚书李旭大人更是几度亲自赴蜀坐镇指挥。
丹青听着护送自己的西羌小伙子讲述这些事,心中泛起一种充满了悲悯之情的欣慰。对远在銎阳永嘉殿中的那个人,疯狂思念起来。
他——就算是喜欢做,擅长做的事,要做到最好,也一定很辛苦吧。
替水墨师兄裱了几幅字画,又把“漱秋斋”这两年搜罗的两幅佳品临出来,却收到蓝家送来的信:蓝爷爷勒令丹青去楚州过中秋节。
自六月起,西蜀霖雨连绵,三月不绝。
雨季开始后,修路一事暂时停工,预备仲秋继续。李旭眼看着天时不对,雨水比往年来得多,来得长,七月底了,还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立刻快马急奏承安,准备应对洪水。
八月,练江暴涨。
蜀州境内问题并不大,但是到了接近楚州的天门峡,各支流在此汇成练江主干,水势一下子增长数倍。偏偏天门峡险窄陡峭,哪怕是枯水季节,水流至此,也有排山倒海之势,如今挟漫天洪流而来,被两边峭壁这么一挤——天灾加上天险,楚州危矣。
承安长驻蜀州十几年,马上明白了李旭的意思。
不是防洪抗洪,是应对洪水。这样的情形,非人力可以对抗。朝廷只能及早动手,将损失降到最低。
三月霖雨,如此恶劣的天时,已是百年未遇。上一次,恰好发生在前朝末年割据动荡之时,从楚州到越州,沿江大小城池村庄尽没。大水过后,尸横遍野,瘟疫流行,有些地方,人烟绝迹近二十年。
承安拿出即位以来前所未有的魄力,不顾一切独断专行:楚州全境抢运秋粮,转移居民,选定五处最接近天门峡而又地势低、有湖泊的地方,提前决城,预备放水分流,其他地方,严防死守。东南下半年已收税银马上提前从陆路加紧送往京城,一部分直接送到楚州,用于安置移民。
圣旨一下,温县、清潭县、考城、虞城、德安郡五个准备决城放水的地方顿时哭声震天。好在朝廷大把银子派下来,又有定远将军张與带着楚州驻军亲自压阵,总算在洪水到来前夕一户一户全部撤走了。
八月二十,皇帝亲临天门峡。上游的雨还没有停,水位正在不断上涨。
“顶多再有三天,东边的堤岸就保不住了。即使现在雨停了,也无济于事。”李旭神色凝重。
“已成定局的事,不必多想。咱们商量商量洪水过后怎么办吧。”淹掉五座城池,迁移几百万民众,国库的银子哗哗往外流,比洪水还狠,把贺焱肉疼得不行。
皇帝行帐设在天门峡东北地势最高的封兰山。众人决定暂歇一晚。南岸是去不了了,明日把北边三个即将被淹没的地方视察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就要撤退。
承安正在灯下静思,就见赵良忽然进来:“陛下……”说着把身子一让,后边一个人两只眼睛亮晶晶火辣辣的瞅着自己。
“丹青!”几乎不能相信,“丹青,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良立即退出去了。承安一把抱住日思夜想的人——两年了啊。竟然也挺过来了。
丹青并不答话,回抱住他,闭了眼,把唇贴上去。
这一个积攒了无数相思的吻,叫人魂都化了。
好半天,承安才想起来追问:“现在这么危险,你怎么会在这里?”
丹青跳起来:“看你,害我差点忘了。你能不能给我几个人,帮忙抢点东西。要快!”
真是久别重逢的无厘头对话。承安顾不上回味,先把缘由追问清楚。
考城这个地方,历来被认为风水绝佳。城郊宝镜湖,俗称“天眼”。前朝荆楚自治,楚州势力最大的豪强世族傅家,就把墓园定在这里。此事人人皆知,墓园的具体位置和入口却直到半年前才被蓝家探出来。
“傅问津此人曾经权势滔天,又酷爱风雅。我们猜着,他墓|穴里头至少有三十幅以上不可估价的珍品绘画法书。现在墓门已经松动,洪水一来,金银玉器泡一泡无所谓,这些字画可就保不住了。”丹青急道。
原来是找皇帝要人去盗墓。
“你们多久能完成?”
“也就一两天吧。”
承安想一想:“人我给你,但是你自己留下。”
“不行!”丹青放软语气,“有些事,必须我到才行,否则白救了。”
“考城不出三天就会淹没,你想吓死我么?”
“承安。”丹青抱紧他,“相信我。只有我在场,才能以最快速度把这事做完,大家就都安全了。人命和这些字画,一样宝贵。”
“相信我。你做好你要做的事。我也会做好我要做的事。”临出门,又回头一笑:“这事一了,我就去找你。”
第 65 章
三天后,洪水如期而至。
当日跟着丹青去帮忙盗墓的赵俭回来了,丹青却没有一起回来。
“公子说,有一部分濒危作品,要马上抢救,还须几天工夫。”
“他人在哪儿呢?”
“呃……这个……他们都在封兰山上。”
“你说什么?”承安跳起来,“现在封兰山已经被洪水围困,还不知什么时候能退下去——赵俭,你怎么不把人敲昏了给我带回来?!”
赵俭心想,亲爱的陛下,你要能对着丹青公子也这么有气魄就好了。脸上依旧毕恭毕敬:“公子说,和他在一起的都是老江湖,不会有事的,请陛下不要担心。”看承安一脸无奈和担忧,又补一句,“我看,和公子在一起的那些人很有点儿来头,对他也十分尊敬爱护,他们的行头确实齐备,应该不会有事。”
承安叹口气。算了,他娘家实力雄厚,不用我操心。
洪水真正到来,民心反而安定不少。当然,其中有一个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皇帝陛下一直留在楚州没有离开。
各项具体的事情,自有底下人去做,承安的任务,就是轮番到各处移民安置点出现、点头、微笑、慰问、演讲……又到沿江其他正在努力防洪抗洪的地方鼓舞士气。
由于事先已经准备好决城放水,所以最初来势汹汹十分吓人的大水很快缓了下来,沿江各地只要提高警惕,仔细监督,守到洪水慢慢退下去就好。上游又传来好消息,雨已经变小,看样子快要停了。
这一番辛苦,可以说是对登位不过两年多的年轻皇帝和他的朝廷的一次全面考验。概而言之,还算令人满意。与此同时,也是对楚州各级官府的彻底检阅,却暴露出不少问题。
比如有的地方官不愿接纳移民,或者安置不当,引起小规模哗变。比如有的地方城墙年久失修,被洪水泡了两天居然毫无征兆的全面倒塌,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有的地方常年治安不良,在此危急关头,趁火打劫成风。至于借着派送移民安置费大发国难财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赵承安是什么人啊?趁此机会,一边放一边收,一边哄一边打,一边提一边撤,等到洪水退下去,开始商量灾区重建事务的时候,整个楚州官场,几乎全部清理整顿了一遍。
后期比较为难的是,没钱了。如果缓上两个月,朝廷还是能周转过来的。问题是,眼下短那么一点儿。
正在这时候,淄城舶务转运司按察使舒至纯派人把第二笔税款直接送到了身在楚州的皇帝手里。本来就是提前上缴,其他地方能照常送来已经非常不错,这个舒至纯,居然有本事额外弄到钱,是个人才。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不管他是怎么张罗出来的,应了急啊。问问其他人,对舒大人风评相当不错。承安想,回去就提他做户部侍郎。自己手下,会省钱的不少,会弄钱的不多,这个舒至纯,没准是户部尚书的料子。
第十天,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皇帝陛下銮驾不日即将回京。承安在州府潭城等得心急火燎,终于看到赵良把丹青领进来,气得扑过去又掐又咬:“可恶……让你到处乱跑,到处乱跑……你不知道我会着急么?万一……万一……”
“恁多废话……”丹青低低的抱怨着,一边解自己的衣裳,一边贴了上去,堵住他的嘴。
“嗯……丹青……”
喏,各位,看见了,实际行动才是最好的安慰。
丹青陪着承安回京。
随行人员中不知内情的,看皇帝陛下兴致高昂,一心觉得是因为抗洪救灾取得全面胜利的缘故。皇上向来心系百姓,着意民生,这次把可能酿成超级大灾的洪水问题圆满解决,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也是很好理解的。
一路上,天气越来越冷,眼看就要入冬。皇帝銮與之内却是一片春意融融。
承安正搂着丹青说话。头两日,只顾行动,顾不上说话,后两日,忙着审问别后情形——虽然他的大概动向是知道的,但是自己不敢也不愿派人跟得太紧。
直到现在,才有功夫问起盗墓的事情。
“你们拿到东西不马上走,怎么上封兰山待了这么些天?”
“进去以后才发现,有一部分字画年头太久,纸张绢绫的质地也和现在大不一样,很可能见光就要褪色,见风就要散架。只能尽量保持原样装到密封盒子里——多亏你派的人是高手啊,才能和蓝大爷他们一起,几乎不带任何震动的把东西拿到山上。”说到这里笑一笑,“我只知道该怎么拿,真让我拿这么远可做不到。”
“那样阴秽之地,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蓝家的历史差不多和江家一样长,有的是门道,不用担心。”接着回答上一个问题,“我们主要是急着找地方把那些字画救下来,就选了距离最近,不会被淹没的封兰山。本来也打算要在考城逗留一些天,所以东西带得很足,应付有余。”
半眯着眼睛,显出神往而又得意的表情:“接下来的事,就要靠我了。字画一展开,立即把涂满了明胶的蜡纸平粘上去,整个固定住,等半干的时候再慢慢揭下来,这样,短期内就不会褪色散架了。拿回去以后再重裱不迟。这一招是蓝大爷教我的,但是我干得最快最好,毫厘不爽,哈哈……这可不正应了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可把他气死了……”
承安大笑。
“有两幅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我赶着把样稿临出来,这才耽搁了两天。要不是着急来见你,我就跟他们回去了……”
“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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