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含着眼泪仰天长叹:感谢师傅在天之灵保佑啊。
这一日下了朝,往御花园而来。忽听假山前头大树底下有人说话。挥挥手叫跟着的人远远站住,自己悄无声息的踱过去。
“小煦,照你这个爬法,是爬不上去的。”
“啊?丹青哥哥,你会爬树?”
“略知一二。”
两人嘀咕一阵。
“哎,先把外衣脱下来,省得不小心哪里挂坏了,让你大哥知道。”
“对对对。丹青哥哥,你真是深得我心啊深得我心。”
“没大没小——我可跟你说了,上去看看就好,别把鸟蛋掏下来,那东西没御膳房的芙蓉蛋好吃,还害人家断子绝孙。”
不一会儿,上树的那个下来了。
“你今天怎么不用上朝?”
“我这个不是……病还没好么……”
“你大哥也真是,哪有叫十几岁的孩子天天陪着五鼓上朝的,换了我也装病。这么辛苦,不用装也病了。”
“是啊是啊,大哥真的好恐怖。”承煦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我十岁那年,楚州大水,大哥离京一个月。走之前,逼着我立军令状,保证如常上朝,替他监国。还说……还说,万一他回不来,叫我马上做皇帝,留下一大堆人名给我……”承煦叹口气,“害我做了差不多半年噩梦。”
“小煦,你觉得上朝有意思么?”
“没什么意思。反正上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丹青想一想,正色道:“你父亲驾崩那年,本该传位给你哥哥。”
“我知道,哥哥从小身体不好……”
“你又只有八岁……”
“我那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懂。”
“你大哥没有办法,只好把皇位接过来。他以前在蜀州,可不知道有多滋润。”丹青万分诚挚的看着承煦,“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替他上朝,是他在替你上朝。本来就是该你做的事情啊。”
承煦呆住。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再说,你不是长子,偏偏轮到了你。这说明,你是上天选中的人,天将降大任,怎么能辜负苍天的厚爱呢?”
啊?还有这么一说?承煦一颗热血少年心顿时澎湃起来。
“唉,说实话,上朝也不是完全没有意思。有些事情,慢慢懂了,能听出门道,就不那么无聊了。而且……
“而且……那些大臣们都好好玩哦。比如吏部尚书印宿怀印大人,一跟大哥说话眼里就热情似火。而户部尚书舒至纯舒大人却正好相反,总是冷冰冰的,跟大哥说话的时候,比平时还要冷上三分……”
丹青一脑门黑线。
“更有意思的是,我看大哥反而欣赏冷冰冰的那个,着实信任倚重……你说他是不是受虐狂?”
越说越不像话,承安再也忍不住冲出来:“小煦!从今天开始,把《前四史》从头到尾给我抄一遍!”承煦嗷嗷惨叫着落荒而逃。
丹青笑得直不起腰。
“‘丹珠碧树楼’就要竣工了,去看看吧。”
丹青一直帮着整理内府字画。这些年宫中收藏日丰,承安干脆新盖了一座三层阁楼。不顾丹青反对,起了这么一个恶俗的名字。
“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有钱?”
“还不是你那个户部尚书的哥,捞钱的本事一套又一套。”国库一年比一年充盈,而且不伤民生。就算整天对着一张棺材板脸,又有什么关系?
“你最近好像也闲了不少啊。”
“这个就要感谢你那个替我把着御史台的义兄了,百官都被他盯得死死的,谁敢不用心干事?”——丹青和俞明溪,早已重逢相认。
一路大笑。
洪正十年年底。
承安退位,承煦即位。
丹青笑道:“你这皇帝干得不错,多干几年也无妨。”
“天下事,哪里干得完?要陪的人,却只有一个。儿孙自有儿孙福,叫他们自己干去吧。”
阿堵挟着一把三弦上场,坐稳了,叮叮咚咚一番拨弄,开唱:
红尘有幸识丹青,
几番魂梦不回身。
白玉何辜刀斧镂,
碧血怎经水火侵。
风流再造出妩媚,
繁华落尽现真淳。
世事每能难刻意,
人间自是苦多情。
痴心只共天地老,
傲骨可同日月新。
江山无恙极目赏,
风月依然侧耳听。
素尺结缘摹锦绣,
红尘有幸识丹青。
…… ……
鞠躬,谢幕。
余 韵
千载之下。
蓝锦夏从首都国际机场出来,拦了一辆车回京师博物院。
他刚刚应国外几个最知名的博物馆的邀请,去修复重裱一些馆藏的东方字画。以前是爷爷去,现在爷爷年纪太大,这差使就落到他头上了。差不多隔一两年,就要跑一趟。
是的,蓝锦夏有一份非常特别的工作。爷爷和他,祖孙二人都是京师博物院的字画装裱师。
穿过气派辉煌的大厅,来到博物院后头的老楼。别看房子老,这里才是博物院书画部的核心地带。库房都在这里。由蓝爷爷一手设计,充分利用天时地利,比很多现代的通风照明设施都管用。
走进工作间,爷爷正靠在躺椅上,手里拿着那部常年看不厌的《锦夏通鉴》。
锦夏一朝,是大夏国五千年历史上最最繁盛的时代。不仅政治经济繁荣昌盛,文化上的成就更是让后世无法企及。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上演了无数多姿多彩、可歌可泣的故事。而蓝氏的家族史,本身就是这些故事中的一个。
所以,蓝爷爷把一脉单传的孙子起名为“锦夏”。
看见孙子,蓝爷爷坐起来:“咦,锦夏,你这次出门,空着手?”
蓝锦夏的习惯,也喜欢随身带着《锦夏通鉴》,时不时翻看。
从口袋里把MP4掏出来:“换电子版了。爷爷,你落伍了。”
“如今复古是时尚,懂不懂?我还琢磨着弄一部竹简的来看呢。”蓝爷爷对孙子手里的金属盒子表示不屑,“说说看,又有什么心得?”
“在飞机上重读了从元武帝到显昭帝这一段,确实有些新的想法。”
“哦?愿闻其详。”
“纵观锦夏朝前几任皇帝,除了元武帝,无不是青年登基,壮年退位或驾崩,都可以说奋发有为。因此,整个国家持续蒸蒸日上,到显昭帝赵承煦手里,终于达到顶峰,成就了最辉煌的时代。”
“你说这话,不算新鲜,早有公认。”
“但是,历来学界都喜欢把研究的重点放在开国的元武帝和实现辉煌的显昭帝身上。我倒觉得,赵承煦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太平圣主,完全是因为睿文帝赵承安给他打的底子好。”
“此话怎讲?”
“赵承安在位十年,行善政,除流弊,这些且不说。他最大的功劳,莫过于一个‘养’字。接班人赵承煦由他一手教养;各项政策都着眼于富民养民。尤其令人称道的,是他善养良臣。他留给显昭帝的朝廷,几乎是历史上相对最为健康、干净、年轻、向上的一个班子。文臣武将,哪一个拿出来,放在别的朝代,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偏偏又能协调一致,戮力同心,共谋国是——真真叫人赞叹。”
“这话有点意思。”蓝爷爷颔首,“对了,这一趟可有什么别的收获?”
“嗯,是有点新东西。我在梵西博物馆见到了《熔情补天宝鉴》的两张残页——应该是真的。”
老爷子腾地站起来,抓住孙子的肩膀:“当真?是咱们家抄本上的,还是江氏原本上的。”
“那笔字……”蓝锦夏显出迷醉的表情,“真是漂亮啊,让人无法用语言形容。真没想到,他本人的字有这样的意境,后世可再没有谁能写出来……”
“这么说,是丹青亲笔所书的江氏原本?”蓝爷爷搓着手,“快快,订机票去,我要亲眼去看看!”
“爷爷!”蓝锦夏笑,“对方已经答应,只要咱们把镇馆的几幅画借给他们展览一个月,他们也把这份残页借给我们,还附送一份复制品。”
蓝爷爷重新坐下,好容易才平息了激动的情绪。长叹一声,慢慢道:
“这本书,是江氏传家宝,这世上可就只有咱们蓝家有一份抄本。它是临仿一行在锦夏朝达到巅峰的见证。上边那些匪夷所思的手法,你我尚得窥一二,其他同行可是闻所未闻。古人智深如海,功夺造化,不是今天可以想象的。”
“没想到江氏原本还能有残页存世。”
“是啊。当年江家和皇室纠缠过深,等到改朝换代之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咱们家尚有一支侥幸退入江湖,江家可完全没有退路,只能给赵氏江山陪葬了。否则的话,临仿一事,又怎会艰难至此?”
看爷爷情绪不好,蓝锦夏转移话题:“这书的名字起得也有意思。熔情可补天——古人当真浪漫。”
正在这时,秘书过来敲门。
“有人想见蓝先生。其中有一个似乎是上回来裱过画的李先生。”
博物院书画部也承接对外的生意,创收。
“我去看看。”蓝锦夏跟着秘书出去。
会客室里,周少停瞅着四面黯淡的墙壁,对李希还道:“怎么看起来很不靠谱的样子。”
“哎,我上回可是辗转不知托了多少人,才打听到这里有高手。而且我家里那幅画你也看到了,原来那个破洞,居然真就无影无踪了!”
“但愿吧。你自己说的,就算不修复,这幅画也值个千儿八百万。”
“咳,我说你……要是修复重裱,价钱起码翻倍你知不知道?你不是等钱应急?你们家那半死不活的公司,没个两千万能救过来?”
周少停叹口气:“要卖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也算不肖了。”
李希还正要答话,门开了。秘书向旁边让一让,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轻轻点头:“李先生,又见面了。”
“锦夏,”陪笑,“我这样叫你不介意吧?这位是我的朋友周先生,他有一幅祖传的画,想请蓝先生看看。”
周少停把盒子递过去。蓝锦夏礼貌的笑一笑:“二位请稍等,我送进去给爷爷过目。”
周少停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目送对方离去——自己妄称阅尽百花,再没有见过这样气质脱俗的人。帅哥靓女,不过是好看,这一个,才真正当得上“美”字。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灵,简直不是凡尘中人。
“放心吧,他们这些人职业道德好得很,不会有问题的。”李希还以为他担心那幅画。
周少停回过神来,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一会蓝锦夏回来,道:“画主是这位周先生罢?我爷爷想见见你,不知……”
“没问题。”
周少停看着前方的背影,跟在他身后,穿过博物院长长的安静的走廊。
他不知道,自己正走在命运的隧道,启动了新一个轮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