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反过来被丹青安慰。害得自己拎着一颗心在旁边看着,生怕他激出大病来。
丹青看见海西棠进来,有点不好意思。拿过水墨的袖子在脸上蹭了两把,眨巴眨巴眼睛:“西棠大哥,你别吃醋啊。”
水墨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扇过去:“油嘴滑舌,劣性不改。”接过药碗,拿眼神询问丹青。
丹青伸出左手:“我自己喝。”一口气咕嘟下去,吐着舌头道:“一定是舅舅挟恨报复我害他担惊受怕,故意加了三钱黄连。”
话音未落,海怀山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西棠,煎二道的时候再加三钱。”
一时三个人都坐下,瞅着丹青。
十指连心,当时一气之下刀子剁下去不觉得,过后那种锋利而又冰冷的疼痛把丹青折磨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海怀山要给他用曼陀罗,他却咬着牙死活不肯。他怕这实质性的疼痛一旦消失,就不得不面对另外一种更加无法忍受的痛苦。海怀山想想,也不再勉强。毕竟,清醒状态下接合的神经,也许能多保留一分原有的敏锐感觉也说不定。
丹青看着对面三个人六只眼睛,心虚起来,没话找话。
“呃……师兄不是问我……怎么不把左手也剁下来……”——好剽悍的开题,三个人都是一头冷汗,准备听他如何继续下去。
“师兄知道的,我向来是右手拿笔作画,左手拿刀刻印……当时那种情形下,气昏了头,很自然的就用左手抄起了刀……我本来就是天生的左撇子啊,小时候不知挨了多少打,才被我娘矫正过来。学刻印的时候,师傅倒是开通得很,随我喜欢。”说着,看看右手绑得笔直的食指,“舅舅也说了,只是力量和灵活性差点——就当是个纪念好了。其实……字画之道,最要紧的是腕力……我下手一向很有分寸的,根本不必思索……嘿嘿……”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海西棠拜服:“丹青,你叫我五体投地啊——”
海怀山知他是想方设法安慰自己等人,心中酸楚,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哼,手腕断了我也能给你接上,你就准备喝一辈子黄连吧!”
说了一会儿话,水墨道:“丹青,这次来,其实是要告诉你,留白和可儿快成亲了,问你能不能去乾城喝喜酒。”
“真的?!”丹青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留白这小子……嘿,真想不到啊,可儿怎么会喜欢他那个榆木疙瘩?”
水墨笑道:“青菜配豆腐,一物降一物。可儿那疯丫头偏偏就能被他镇住,比她爹都管用——可见姻缘天注定。婚期定在九月初八,等你好一点咱们就动身吧。”
丹青一叠声的应着“好好好”,想起要离开舅舅,转过头看着海怀山:“舅舅一起去好不好?东家一定欢迎的。”
“舅舅老了,不习惯那些热闹场合。你时常记得来看看我就好。”
自六月十六之后,承安带着几个亲近下属在皇帝寝宫的偏殿里住下。
宫里宫外,没有人说什么。
大皇子本就体弱,连日在皇帝病榻前伺候,居然累得昏倒过去。皇帝陛下终日昏沉,已到弥留之际。什么时候醒来,还能不能醒来,都是个问题。逸王赵承安,已经俨然是皇宫的代理主人。何况众所周知,是皇帝自己用紧急敕令把他召来的,都提心吊胆又心照不宣的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从表面上看,承安没有任何逾矩之处。只拜托左相和右相大人用心维持日常朝政,保证京城安定团结,其他事情,统统押后。自己则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救治照顾皇帝和大皇子上。
现在,承安坐在灯下,看着面前缺了一个角的玉玺。照影心细,把承烈当时站的地方周围逐寸搜寻了一遍,几乎把碎片全部找了出来,用丝帕包好交给承安。
贺焱、赵让几个人站在当地——到了宫里头,规矩自然严格起来,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便。
“殿下,大皇子他……”
“说罢。”
“大皇子秉性素弱,又多日劳累。咱们事先也没想到……他会陪着皇上在寝宫里待这么长时间,那祥龙木和乌青草……已经深入神经脉络……性命倒是无碍,不过……神志受损,无法挽回,脑子不大好使了。”
贺焱语调哀戚,心头实则大松了一口气。这个最难的难题之一,老天爷帮着解决了。可见王爷洪福齐天,乃天命所归的真命天子。赵承烈撞破真相,无论如何是留不得的。可是王爷要合法即位,总不能一上来就杀掉先皇遗子。现在好了,世人皆知大皇子至孝,哀痛过度而无法自持,当然很好理解。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玉玺。”
亲笔遗诏都已经到手,却不能盖上完整的玉玺。原本顺理成章的一件事,若拿不出有力的合法证明,不知凭添多少变数。
“皇上那边,幸亏当初留了两片乌青草叶子。小月说,最多可以拖十天。咱们只有十天时间……”
自从承烈摔落玉玺的那一刻起,承安忽然意兴阑珊到极致。
拔剑四顾心茫然。
一路过关斩将,畅通无阻。当功亏一篑的时刻,心中涌起的,竟然不是遗憾愤懑,而是命运的莫测和荒诞。这杀出来的一地狼藉,原来终归得我自己收拾。我想拍拍手转身走人,才发现所有路口都已被它们堵死。非得收拾好了,才可能寻到出路。
贺焱偷偷看了承安一眼,又一眼。最后鼓起勇气:“我们商量着,玉玺也不是没有办法……有一个人,或许……”
承安抬起头,几个人只觉明灯利刃一般的眼光扫过,心有余悸。
“不行。”
大家面面相觑——殿下的反应比想象中干脆得多啊,怎么办?
“殿下,”这种时候,贺焱当仁不让,只能硬着头皮上,“殿下十几年来,苦心孤诣,为的不就是今日?奈何……”
“没有玉玺,我也一样做皇帝。”
贺焱急了,只好豁出去做个诤臣:“若如此,殿下何必当初忍辱负重费尽心血,只求一个平稳过渡?只因殿下为的,不是手持权柄图一时之快,是要建太平江山创千秋宏业。属下等何以不惜肝脑涂地生死追随?只因殿下英明圣德心怀天下,乃是天赐明君。如今成功在即,怎能中道废弃?”
看承安没有板脸,贺焱放缓语气,恳切道:“眼下虽然风平浪静,待宣读遗诏之时,上边的玺印若有丝毫纰漏,朝中那帮老家伙定不肯轻易放过。若得不到他们的首肯,边关几位将军回京奔丧之时,恐怕别生事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属下等随殿下同赴黄泉倒也罢了,难道殿下忍心叫生灵涂炭,天下重起纷争?”
“况且……”贺焱估摸着差不多了,扔出最后一个筹码,“江山美人得兼,古已有之。殿下难道想就此抱憾终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人在身边,总有打动他的时候……”贺焱心说:用点手段,也没有关系,是不是?对上司只提出问题是不行的,还要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
沉默。
承安终于叹口气:“这件事——你们看着办吧……”
所以说,诱惑是魔鬼啊是魔鬼。
第 48 章
承安背着手在殿前小花园里散步。照影、照月、君来三个人跟在后面。
皇城一片寂静。所有应酬娱乐宴饮交际已取消多日,各处宫殿的主人都悄无声息的躲在自己的领地。
皇上的病一拖三个月,大家都有点疲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唯一的孝子也已经病倒。人人隐含焦躁的等待着。皇后、二皇子、妃嫔、宗亲每日早晚定时探视,左相、右相、三省省丞、六部尚书每天申时入宫集体看望一次,其他时间,轮班在宫外十二个时辰相候,以应对紧急。说白了,就是等着看皇帝什么时候咽气,好赶着参加宣读遗诏的仪式。
最后的答案尚未揭晓,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要试探潜在的新主子的风向。故此承安谨慎小心,不与任何人做私下接触。
一片寂静。
承安忽然转过身,看着后边三人:“我该怎么办?”
贺焱赵让二人提出来的方案,承安迟迟不能决断。如今每分每刻都关系生死存亡,不能决断,还不如最坏的决断。承安心中比谁都清楚,却觉得一颗脑袋万钧之重,点下头去,未必再支得起来。又或者,他只是需要更充足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同意这个方案。
早在冯止赵恭追查无果,承安指示到此为止的时候,贺焱赵让就悄悄把这件事接了过去——一个优秀的下属,不能只顾低头拉车,还要经常抬头看路。殿下说“到此为止”,止到什么地方,什么程度,很有商榷的余地。而且,不同的情形下,还可能有不同的定义。对于这样一个大大的隐患,没有动作是可以的,脱离监控却绝对不能允许。所以赵让很有把握的保证,两天之内将丹青带入皇城。
然后呢?这种事,不比逼供,可以严刑审讯屈打成招,哪怕当事人心里有一分一毫不愿意也干不成哪。
照月看看天,又看看地,慢悠悠开口:“殿下,想叫一个人做他本不愿做的事情,不外乎这么几条路:诱之以利,骗之以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压之以威,逼之以势。诱骗之道就不必提了,他那么聪明,想都不要想——殿下觉得晓之以理如何?”
承安苦笑:“你认为,咱们在他面前还有理吗?”
照影道:“撇开私人恩怨不谈,说说社稷苍生还是可以的。”
照月嗤笑一声:“社稷苍生?看对谁说。他们那样的人,入眼都是千年兴亡交替,自己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社稷苍生,不过一场轮回罢了。”
照影提议:“何如动之以情?”
承安问:“你觉得……他对我有情?”
照月淡淡反问:“殿下对他可有情?”
承安默然。自认情深似海又如何?还不是在这里算计他,逼迫他?——照月太可恨!
“不如压之以威?”
承安摇摇头:“他宁折不弯。”
只能逼之以势。
照月一摊双手:“我们只是再次论证了三才先生和赵让大人的方案。”
承安眯起眼眺望天边归鸟。
恨甚。
又要逼他。
又逼我去逼他。
“殿下。”君来唤他一声,“现如今……殿下可否不即帝位?”
“……不能……”
“遗诏可否不盖玉玺?”
“……不能……”
君来看着承安,不再说话。在照君来的逻辑里,既是不得不做的事,那就只有收拾心情打起精神用心去做。最好做得又快又狠,让自己连回味痛苦的机会都没有。
照影想一想,慢慢道:“这两天在皇上寝宫里,又见到了他当初画的那幅画。这次再看,我想起一个问题。”
几个人都等着他往下说。
“他……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危,还……能不能画得那么好?”
照月轻轻一击掌:“有理。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正是因为处在生死关头,才逼得他孤注一掷,把潜力和天分发挥得淋漓尽致。”
照影接下去:“所以,依我看,逼一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