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看着面前缺了一角的玉玺和碎片,自然想起《印旨》上的记载来。
——这最高权力的象征,饱含着一代艺术大师对芸芸众生的大慈悲之心,令人感佩不已。
沧桑巨变,过眼烟云。然而,活在当下的人总要苦苦挣扎,劳碌挣命。纵然明知一切嗔贪爱恨,终将幻灭轮回,可是,那过程中的苦难与欢乐,正是维系心魂的命脉。所有杰出的艺术家,无不善感而多情。苍生罹难,感同身受。邓砚山早已跳出红尘,却不肯冷眼笑看,用这样特别的方式提醒即将登位的皇帝:善待天下。
丹青端详着那一小堆碎片。
如此国宝重器,为什么摔得这样狠?自然是为了争夺权柄。这些人,恐怕被权力迷了眼,蒙了心,已经无法体会其中深意了。
承安看看玉玺,又看看丹青波澜不兴的面容,知道他心中定然万分瞧不起自己。懒得再掖着藏着,咬牙切齿道:“丹青,实话告诉你,如今皇叔危在旦夕,大皇子神志受损,身体羸弱,二皇子年仅八岁,一团孩气——这个皇帝,我是一定要做的。我若不做,自有旁人争着要做,到时候,只怕干戈四起,战火纷飞,你上哪去保全你的师傅师兄弟?我若没有玉玺,不过是多造点杀戮,堵住悠悠众口,何等省事?何必这般迂回曲折……何必这般……何必……”
一把将他拉过来按在自己怀里,贴上他的脸颊,语带哽咽:“我何必……何必……”
丹青冷冷的想:“这局面,不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么?你凭什么觉得委屈?”忽然感到两行温热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脸,轻轻巧巧滴到脖子里。
身居高位的人,总容易用一己喜怒,去操纵众人的感受。难得他还肯委屈自己,大概真能做个不错的皇帝。
只不过——在心灵的天平上,我的痛苦与天下人全部痛苦一样分量。而,你给予我的痛苦,足以将天平打翻。
可以理解,不能原谅。
“殿下,你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丹青提醒承安,挣脱他的怀抱,继续静静的瞧那玉玺。
——方四寸,高约三寸,侧面分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上雕二龙戏珠纽。玉色莹润,宝光流溢,天然七彩纹理,生动鲜活,把上面雕刻的图案都衬得飞扬流动,仿佛要破石而出,离壁腾空。
丹青肃然道:“请殿下把玉玺翻过来看看。”
底部朝上,只见边宽四分,中间八个阳文篆体字:“奉天承运,恒寿永昌”。线条挺拔庄重,华润沉着。畅快中见顿挫,转折处显流利。力量含而不发,更觉雷霆万钧,气质凝而有度,倍增威重尊严。笔画疏密扶接,暗合阴阳消长,字体断续绵延,隐含天地变化——最后,所有这一切都被那四分边稳稳框住,渊停岳峙,万古长存。
只可惜,左边“恒寿永昌”最下面那个“昌”字,下半部分已经摔没了。
第 50 章
丹青伸出小指,把玉玺上摔下来的碎片一一拨开,看损伤的程度。
贺焱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结论,实在忍不住,问道:“依公子看,有几分复合的可能?”
丹青把手缩回袖子里,背在后面,徐徐而言:“若只是想外形蒙混过关,问题不大。将碎片逐一按纹理粘合,只要不拿到手上细看,摆在桌上唬唬人,尽可以做到。若是要用它矜盖印文,恐怕……”
“恐怕如何?”
“此玉质地肌理极为温润细腻,皇家用的八宝印泥又是凝滑如脂,玉玺粘合得再好也会留下裂痕,印在纸上一目了然,糊弄不过去的。”
“这……”
“为今之计,只有……”
丹青自然带出一股成竹于胸智珠在握的神气来,一干人等全用崇拜专家的眼神望着他。承安更是看得五味杂陈,又甜蜜又心酸又骄傲又失落。
“先把它补好了做样子给人看,暗里找一块大小一样质地差不多的玉仿刻印文,矜盖的时候用点偷梁换柱的手段——”冷眼看看承安,“这个应该不难做到吧?”
被眼光扫到的某人只觉无所遁形,大为尴尬,差点红了老脸。
“只要应付过这一时,以后是沿用旧印,还是重刻新玺……”——那还不是皇帝红口白牙一句话的事?
贺焱忙把话接过去:“只是……急切之间,上哪去找一块质地大小相同的玉……”
丹青低着头,保持沉默。
照月看一眼丹青,觉得他心里知道,然而不肯说。略一思量,当即想到了。
“当初邓砚山为太祖刻玉玺,是皇玺和后印一对……”
大家都想起典故中的这个细节来。
太祖元武帝三十二岁开国登基,此时成亲已有十余年,立发妻晏氏为后。那方和皇帝玉玺一般规模的皇后宝印,就是为她刻的。
晏皇后本是名门世家之女,敏秀端慧,知书达礼,于乱世中慧眼识英雄,带着大批妆奁嫁给了尚在动荡挣扎沉浮不定的元武帝。此后晏氏便成为名副其实的贤内助,与丈夫一路扶持,不离不弃,坚韧聪敏,胆色过人。可以说,元武帝能成为一代开国之君,这位结发之妻实实在在功不可没。
只可惜,十余年辗转流离的征战生涯,夺走了她的孩子,摧毁了她的健康。成为皇后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殒,撒手人寰,芳龄不过二十九岁。
元武帝于是虚后宫主位十年,直到四十三岁才重新立后。两个儿子赵焕和赵炜都是这之后生的。
晏皇后的故事,是锦夏朝开国传奇中最叫人荡气回肠的一个,朝野上下无不知闻。曾经还有好事的文人才子把它编成了弹词传唱不衰。不过后来因为新皇后十分不喜,施了点威压,也就慢慢没有人唱了。
——既然是后印,那就应该在现任皇后手里。
贺焱微微皱眉:“殿下,文皇后那里……”
麻烦啊,这个敏感时期去讨要皇后宝印,必定引起对方惊疑——别的不说,光是悬个梁吞个金就够你看了。
承安仿佛想起什么遥远的往事,缓缓道:“这方印……不在文皇后那里。”
承安的母亲死得早,父亲继承皇位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并没有机会执掌这方充满了传奇色彩的皇后宝印。
赵炜即位之后,这方印就到了凤贞皇后手里。
算起来,凤贞是赵炜隔了一层的表妹,是赵炜母亲戚贵妃姑姑家的孙女儿。凤家乃源远流长的名门望族,曾在前朝末期的战乱中割据一方,不过很早就看清了形势,投到元武帝麾下。本朝立国之后,自然接着欣欣向荣。
当年十九岁的赵炜,在一次皇室扩大聚会上,见到了十四岁的凤贞,惊为天人,从此念念不忘。多方设法,终于求得元武帝向凤家提亲,娶了她为妃。少年夫妻,郎才女貌,自是诸多甜蜜。赵炜二十三岁继承皇位,毫无疑问,立凤贞为后。
遗憾的是,两人成亲多年,却只有两个女儿。赵炜做了皇帝之后,子嗣问题日益突出,后宫渐渐充实起来。再加上凤家在朝中影响越来越大,赵炜动用各种手段打压,帝后之间早年恩爱终于一点点消磨殆尽。
凤贞冰雪聪明,心中凄苦难言。生下大皇子承烈后,身体每况愈下,没熬几年就死了。凤贞死后,赵炜直接把宝印供在太庙里她的牌位前,并没有交给文皇后。
承安幼年丧母,时时得凤贞照应,对这位美若天仙,温婉可亲的婶娘有着极深的感情,故此承烈的事情也是他心上的一道疤。当年凤贞皇后的葬礼,承安曾全程参与,所以很清楚皇后宝印的下落。
事已至此,虽然对死者不敬,也只好借来用一用了。
“赵让,跟我去一趟太庙吧。”承安转头又对贺焱道:“有人问起,就说我去太庙祈祷,祈求列祖列宗保佑皇上早日康复。”——借机把宝印从牌位前的盒子里拿走就是了。这种时候,谁也不会留意这个。
承安领着赵让出去了。宫门启处,带起一阵凉风。
丹青松了一口气,慢慢坐下。
还好还好,只是去太庙。从一个死人牌位前拿走宝印,总比去找皇后逼问索取好得多了。虽然心里十分清楚,权利的斗争中,血腥无处不在,可是——不要让我看见。纵然此时处境万般不得已,可是……只要这件事有我参与,便难辞其咎。
丹青把头埋在臂弯里,合上眼睛。
——画张画,害死一个皇帝;刻方印,再害死一个皇后……我受不了。与任何理由无关,我只是……无法忍受。
不过一个时辰,承安和赵让回来了。
解开包裹的丝帕,皇后宝印和皇帝玉玺并置在案上。
两方印大小、玉质一般无二,不同的是,皇后印上雕双凤朝阳纽,侧面分刻“凤凰、青鸾、金乌、仙鹤”四神鸟。翻过来,八个阴文篆字:“纯仁定慧,福祚绵长”。
两方印放在一块,显出一种天造地设的和谐之美。它们本是一体,只不过被两个人各执一端。当初决定刻印的人,不知倾注了多少深情和心意。
然而天命不测,人心难守。又有谁能够真的坚贞似玉?更何况并排站在巅峰的两个人,谁能保证一定齐步向前,携手并进?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真可惜……”丹青喃喃念叨。
时也命也,再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亲手毁掉一件集造化之美、人力之工的艺术珍品。如此一来,那代表着无上权威的帝王玉玺,这代表着坚贞不贰的皇后宝印,一并残损。它们不是两块石头那么简单,是一番宏愿,一个传奇,一种理想。
不过——遗憾归遗憾,难过是难过,丹青心里并没有犹豫。无论如何,让它受损,总比让它沾染鲜血要好得多。
忖度一番,转头冲赵让道:“有劳大人。”
赵让点点头,走到殿外,向侍卫借来一把单刀。
“请大人削去三分。”
赵让站定。提刀,凝神,左臂轻挥,肘腕微动,刀刃无声无息的切入玉石。
“啪。”一声轻响,宝印刻着印文的部分整片倒在案上,厚度不多不少,正好三分。
赵让把刀还回去。丹青低头看看,案上连一丝刀痕都没有。玉石的横切面光滑平整,比磨出来的效果还好。
从皇后宝印上削下来的那片白玉,因多年使用,正面沾染了印泥,一片浓淡相间的朱红色。字深两分有余,在三分厚的玉片上,几欲镂空。红白相衬之下,竟似美人肌肤里渗出血丝来。
一时赵让回来,丹青道:“还得劳烦大人,把切下来的部分也处理了。”
赵让将玉片放在手心,双手合掌,默运玄功。刹那间,“纯仁定慧”也好,“福祚绵长”也好,统统化为碎屑齑粉,飘飘洒洒,随风而去。
“咱们这就开工吧。”丹青袖手起身。照影前头引路,照月捧着两方印章和那些碎片,往对面的东配殿走去。
原本承安带着照影几人住寝宫东配殿,贺焱赵让几人住在西配殿。自打确定丹青即将到来,承安便命令把整个东配殿都挪出来给他当工作室,自己和属下们全部挤在西边,只留了照影住在旁边耳房里,关照他的起居。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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