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篱笆边的男人
一米多高的篱笆爬满了牵牛花的芰蔓,大朵紫色的牵牛花中间有一张男人脸隐没其间,我看到他生着一双狭长然而秀美的眼睛。。。。。
路南日记。1992。5。1
路海在清晨六点半准时醒过来。如同以往一样,首先看见的是白色的纱帐顶,晨光在室内徜徉,能清晰可辩地看到窗前的书桌,对面墙边放着的老式立柜,镜子里是悬着白纱帐的双人木床。床头再过去一点,是五斗橱,玻璃的橱门上贴着他们兄弟从连环画上剪下来的图片,还有路海喜欢的各位明星,另外是路南贴上去的一张从报上剪下来的名画《向日葵》的黑白照片。
他打了个哈欠,翻身起来,草席上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体印子,他叠起薄被,对另一只枕头发了一阵呆,然后将两只枕头叠放在一起,挂起帐钩,下床走到窗前,拉开印着荷花的窗帘,外面碧空如洗,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阳光已经照到了后院的篱笆上,几朵早开的牵牛花在阳光下怒放。
他放轻脚步走出自己的房门,隔壁父母好像还在睡,他推开厨房的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路海回头看了看父母房间还是寂然无声,他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在打了水泥的小院坝里来回走了两步,在压水井旁边的阴沟撒尿,然后舀起旁边木盆里的水灌进井口,手里压着长长的井把手,三两下压出清亮的水,先冲刷了阴沟口,然后把水放进木盆,脱下身上的背心,将晒在屋檐下的毛巾收下来,开始洗脸。
八月里的天气,热得厉害,他觉得浑身好像都要冲个澡才痛快似的,索性将头埋进盆中,将凉水浇上头顶。
冰凉的井水迅速地冷却着他有头,他抬起头来摇了摇头,将水珠甩得四下里飞溅,恍惚之间似乎篱笆边有人。
他将毛巾在脸上扶了一把,抹干净眼前的水珠,定睛朝篱笆那边看去。
路家的后院并不大,一圈竹篱笆有半人多高,靠着篱笆是母亲搭的丝瓜架子,此时开着淡黄的花,肥大的丝瓜叶子在篱笆边搭起小小的棚子来,然后不知哪一年路南弄了几株牵牛花种下,从此年年夏天大朵的喇叭状花朵便爬满篱笆,此时路海在丝瓜叶与牵牛花中间看到一个人。
确切地说只是看到一张脸,一张男人的脸,他转过头去,睫毛前还挂着水珠,这影响了他的视力,唯一记住的是这人生着一双狭长秀美的眼睛,因为正好挨着一朵盛开的紫色牵牛花,使得这双眼睛仿佛也发着紫色的光芒。
路海打了个冷战,毕竟是早上,井水倒底还有些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张脸便不见了。
他疑惑地站在井边,抬头看了看天,依然是水洗过一般的蓝天,没有云彩,那么,这又是幻觉不成?
自从路南出事以来,他常常要出现幻觉,总觉得路南在叫他,要不就是站在他身后,等他回过身去,看到的往往是自己在镜中的身影。
他条件反射般地回过身去,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到挂在墙上路南的照片,沉静地看着他,抿着的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路海的心脏一阵紧缩,在绵阳火车站晕倒时那种感觉又袭上心头,他捧起毛巾捂住脸,路南,你在看着我吗?
放假前几天,路海与重庆的哥哥相约一起回家。往年他们都是在成都会合然后一起回家,这一次路南却说要玩个新鲜的。路海觉得很好玩,他们兄弟俩一向都是他出主意,路南服从。难得路南主动要玩玩。路海便问他怎么玩。
路南说听人说双胞胎是有心灵感应的,他们分别从成都和重庆走,看看能不能同一时间到家。路海觉得挺好玩的,就同意了。
事实证明双胞胎的确是有心灵感应的。
路海在绵阳火车站下车的时候,正是下午四点半,也就是路南用吉列刀片割破手腕的时刻。他刚刚从检票口出来,突然心脏绞痛,黑暗像一块幕布迅速地笼罩了他,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喷了出去一般,他隐约看到溅满鲜血的墙壁,然后就直直地倒了下去,当他醒过来时,躺在车站的医务室里。
一个中年医生说:年轻人,你有很严重的低血糖啊。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肯定是中午没好好地吃饭吧?你自己看看你的脸色。
路海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色苍白,然而他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他,而是路南。路南才会有这样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想,路南一定是出事了。
在回镇上的中巴车上,路海一直都脸色惨白,总觉得出不了气,任江凡一直给他搧着风,说医生是在胡说八道,路海只不过是有点儿中暑罢了,什么低血糖。
他回家时闻到母亲做的茄合子的香味,这是他和路南最爱吃的东西,芸香熟悉的香味让他稍稍心安,母亲早从厨房里跑了出来,问他为什么没有跟哥哥一道回来。
路海正要解释,听到学校门房江大爷老远地在喊:路老师,你的电话,重庆的长途。
路海惊恐地看去接电话父亲的背影,几乎要再度晕过去,拉着母亲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母亲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答,转身看到慢慢往回走的父亲的脸,路海又一次晕了过去。
路南死了。
路南一个人在宿舍里用刀片割破了手腕,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他没有留下一个字一句话,只是将自己的衣物和书籍收拾得整整齐齐,然而过于整齐使得家人和同学找不到一点他自杀的理由。
路海没有去,只有路老师一个人去重庆收拾大儿子的遗物办理后事。路海从回来起就陷入了昏迷和高烧中,母亲在失去一个儿子的情况下还要面对又要失去另一个儿子残酷现实,以至于她都没有时间好好地为大儿子哭一场,而是千方百计地要挽留住小儿子的生命。
有人说双胞胎是同气连枝的,一个夭亡那么另一个也性命难保,路南与路海虽然性情不一样,但是从小就要好得很,兄弟俩彼此间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要说什么。一个感冒另一个会跟着头疼,路海六岁时掉到堰塘里,在家坐着的路南突然觉得难受,挣扎着叫母亲快去找路海,果然在半路上遇到任江凡的爸爸抱着昏迷的路海过来。
这件事说来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一向不迷信的路老师在儿子药石无效的情况下,有点儿走投无路地去找了一个据说很有仙气的道士,这个道士来看了路海,把了脉后说路海不会死的,只不过从此后路老师两个儿子的精气神就合在一个人身上了。路老师不信这话,但是道士的药却见效,明明已经水米不进的路海,在撬开牙关灌下药去后渐次好了起来,好了后的路海并没有什么异样,要说不同就是总是长时间地陷入深思,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极了路南,母亲有时候都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倒底是路南还是路海。
路海回头一直呆望着路南的照片,又掉过头来看篱笆那边,只看见几朵深紫色的牵牛花在怒入,哪里有什么人的脸?他放下毛巾拉开竹子做的篱笆门,外面是空无一人的小巷,老梧桐树静悄悄地立在巷子口。路海懊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转身回到院子里。
听到母亲在厨房叫他:海,你在门外做什么呢?
路海将毛巾晾好,回到屋里,母亲正在煮南瓜稀饭,在另一个炉子上烙着丝瓜饼。路海的妈妈是陕西人,嫁到四川来,会做一手好面食,学校里的老师都说路南路海两兄弟生得高大就是因为路家面食吃得多。
路海看着母亲一头青丝中间夹杂着不少刺眼的白发,心头一酸。只听母亲说:海,洗了手去给南上柱香吧,到今天就是整三十天了。
路海点点头,听话地去堂屋里点了一枝香敬在路海的照片前。他长久地看着照片,自从路南出事后每一次看照片他都觉得是在看自己的照片,正在敬香的是路南,死的那个是路海。一模一样修长的眉毛,端正挺直的鼻子,同样明亮的眼睛,因为线条过于圆润而显得有些柔媚的嘴唇几乎完全一致,就连身高也一模一样的一百七十三公分。
角落有个箱子,灰色的旅行箱。路海也有一个同样的箱子,放在学校里。现在屋角这一个是路南的。
路海站在门口,盯着箱子发呆,走到箱子跟前,蹲下身子看,手迟疑着想要伸出去,终于还是缩回去,转身出了房门,听到有人在前院叫他:路海,路海。
妈妈从外屋进来,对他说:“海,江凡在前院叫你呢。”
任江凡站在玫瑰花丛边,手里拎着鱼篓子,半截裤腿挽着,看他出来了,将手里的鱼篓子一举:路海,我捉到好大一只王八,你来看。
路海站在门边上,玫瑰开得正好,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院子里种着高大的香樟和桉树,在长着青苔地面上投下起起落落的阴影,阳光从树叶的间缝里射过来,间或有风吹过,桉树叶子便哗哗地响,他没精打采地说:一只王八,有什么看头。
任江凡对路海的漠然已经习以为常,毫不觉得扫兴,依然笑得开心:“路海,王八最补了,我妈说的。所以我给你送过来。”
两个人说着话,路海妈妈端了两张竹凳子出来放在树荫下,招呼他们过去坐。
任江凡趁机把自己捉的一只甲鱼给路母看,两个人说着话,任江凡替路母把甲鱼拿到厨房去路海无聊地坐在树荫下,仰头看树叶缝里漏下来的几缕阳光,有些刺眼,他不得不半眯着眼,正看呢,肩头被任江凡拍了下:看什么呢?
路海收回目光,任江凡坐在他对面,脸上发红淌着汗。路海说:大清早你做什么来的?出这么多汗。
任江凡嘻嘻笑了一下:捉甲鱼啊!这只家伙我看了它几天了,今天终于被我钓出来了。
路海转头去看新开的玫瑰,嘴里嘟囔了一句:你累不累啊?我跟你说,那东西我是不吃的。
任江凡收起嘻笑的嘴脸,正色道:“路海,你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我都要认不得你了。还有,你这付死样怪气的神气,你倒底要怎么样?”
路海被他问得一愣,喃喃地重复了句:“我倒底要怎么样?”然后摇摇头:“我不要怎么样,就是觉得没劲,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放屁,路海你这条命是大伙儿一起捡回来的,你他妈少在这里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我告诉你,死了的就死了,你得好好地活着。你想让你妈呕死吗?”任江凡怒目而视。
路海看着那张黑红的脸上透出来的神情,心头有些歉疚,他知道他病重的那段时间,任江凡守了他好些天。除了路南,任江凡是他最亲近的同龄人了,从七岁起认识,任江凡一直是他们兄弟的跟班,路海收起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情绪,笑了一下,说:“我说着玩的呢,你这么认真干嘛?”
任江凡脸上的紧张神色放松下来,路海说:“江凡,今天早上我看到一个怪人。”
“什么怪人?”
“一个长紫色眼睛的男人,你见过长紫色眼睛的人吗?他站在篱笆边上,一半脸在喇叭花丛里,我就看到他一双眼睛,跟花的颜色一样,是紫色的。”
“得拉,路海。我看你在家呆太久了。你现在也好了,不如咱们出去玩两天。到平武山里去?那里可凉快了。”任江凡打断他的话说。
路海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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