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迟也得离开太子身边的。他若不走,迟早被端掉。嘿——不是咱们端,就是他主子自己端!我看他这个阴损刻薄的主儿,有这天也是早晚的事情!”
八王府深处的大书房里,老九老十一边吃着果儿,一边议论着老四的嘴巴官司。
廉亲王胤禩端过一杯茶,细细吹着,沉默无语。他斜眼瞟了瞟站在门口逗鸟儿的老十四胤禵,见那个人也是一声不吭,于是嘴角一挑,翘了二郎腿,摇了摇杭州贡扇,开口了:
“我说十四弟啊,你怎么看?”
胤禵与胤禛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因种种缘故,从小并不亲近,反而是和老八一帮人走得近。要说“八爷党”,他也算是个角儿,但他并不象老九老十那样明目张胆,性子虽然豪爽明朗,但心中也是沉稳得紧。胤禩对这个弟弟其实最为器重,人品学识皆在众人之上,确是将相之材。
胤禩对东宫垂涎已久,已是公开的秘密。他在人前气度从容,和善大方,有求必应,人称“八贤王”,靠这不二法门笼络了大票门人,自结了一股朝中无人能敌的庞大势力。放眼过去,太子自复位以后愈发地不堪入目,刚愎自用。众人私下议论都觉着再废东宫指日可待。那东宫位缺由谁来替补,这才是大家关心的问题。
现在活动着的共有太子、老三、老四、老八、老九、老十、老十三、老十四八个阿哥。太子被废掉,老四、老十三就失了依靠,老九老十老十四眼下是跟着自己。要说到主东宫的话,估计皇上也不会中意老九老十,老十三不是那个材料,老十四经验不足,没怎么办过事,老四刻薄名声太重,独夫一个,老三又太文气,少了点魄力。德行呢?实话说老四老十四都有这能耐,只是前者树敌过多,胸无大志,后者又羽翼未丰,飞不出去。。
——眼下,就自己了?
暗自得意着。
胤禵听着八哥的话,回头一笑:“这还怎么着,全看八哥了呗!”
他笑得温文尔雅,容貌虽酷似胤禛,却少了那份冷漠,多了亲切爽快。
他不是不知道八哥他们在想什么,他也懒得去管,要说怎么走进了这“八爷党”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只知道不知不觉,就进去了。
冷笑一声。
恨意油然而生。
扶老八的事情,他也有插手,但是他心里自有更深沉的打算。这层心思除了他自己,倒也没人看得出来。
胤祥,我的东西,我会自己拿回来的。
四哥,要怪,就怪你自己,怪你的十三弟吧!
一堂人,各怀心思。
这天天正热,胤祥却滴溜溜来了,往哥哥身边一坐,嘿嘿地和邬思道调笑了两声,突然换了张恶脸,吓了两人一跳。胤禛打小看他长大,也没露过这般凶狠的神色,一下子愣了,饶是邬思道精明,略一思忖,只道:“果然——”
却原来是太子密访老十三,要他暗害了当时那个私通的嫔妃。胤祥为人光明磊落,哪见得这等阴损之事,表面应承,心中着实大大鄙薄这个位居东宫的人,待太子一走,立马上四哥这儿来寻个主见。
三人皆认为此事大大地不可照办,否则必定遗祸无穷。当下里做了决断——把妃子偷挪出辛者库(发配贱人的地方),报个暴死,再找个地方暗养了。一不损阴德;二也防着太子玩“兔死狗烹”的手段;三还可以顺道糊了他的嘴,暂占个好处。
“四哥,上次说到刑部档案的事儿……呵呵,你要不要干他一场?”
暂时把太子的事情放一边,胤祥喜滋滋地啃着西瓜,斜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噗噗”吐着瓜籽儿,吃的满脸西瓜汁儿。
看见他一脸馋相,胤禛忍住笑,从侍女手上接过毛巾,递给弟弟。
“别饿痨鬼似的,大清皇帝的金枝玉叶连块西瓜都没吃过的样子。”
“嘿嘿……咳咳!”想是呛进瓜籽儿了,憋得脸都红了。
“你看看……唉……”叹气,捶背。
自那次以后,两人间好像有了默契,谁也不提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哥哥仍是哥哥,弟弟仍是弟弟,一样的亲密,一样的玩闹,一样的办公,一样的议事,只是偶尔相视,眼底会滑过一线难以察觉的牵绊。
“说说看,”其实不用弟弟开口,他已经可以猜到是什么事儿了。上次清刑部时挖出了一条大虫任伯安,此人在刑部“宰白鸭”时多方动作,是主犯,清查时逃走了。——他是有后台的,后台是谁?除了清查的人怕也没有谁能这么轻易的放了他。接下来的秘密调查发现任某私造了朝廷百官私档,暗地里挟控制着朝廷命官。——做这种事是要有后台的,后台是谁?——呵呵。
胤祥笑笑,凑上前,附耳嘀咕了一阵。
话毕,胤禛拍腿大笑:“好!就这样!”
八月,四川提督年羹尧奉命领省亲亲兵南京见驾。
九月,安徽江夏镇游匪被剿。
九月半,雍王府失窃,价值连城的御赐珍品不翼而飞,雍亲王胤禛大发雷霆,着令须在康熙回宫前揪出犯人,追回失物。
十月十三,雍亲王胤禛大寿,宴请诸王孙。胤禩、胤禟、胤锇、胤禵等人为座上宾。
当天晚间,城外万永当铺有贼人抵当雍王府失物,当铺掌柜急报雍王府。
十三阿哥胤祥领王府亲兵前往当铺拘人。失物收回后,竟无意间捕获刑部大案主犯任伯安,同时搜出任犯私造百官密档,一并交了雍亲王府发落。
鉴于密档牵扯过广,胤禛为平人心,当下做主烧掉密档。在座各人拍手称快,任犯交付刑部处置。
十一月二十,康熙回京,对此事大加赞赏,下令严惩主犯,并命五阿哥胤祺、九阿哥胤禟会同各部合议共审。
“啪!”一个青瓷茶碗摔了个粉碎。
廉亲王胤禩脸色铁青,死咬了牙关,一双丹凤眼阴枭地瞪着房中中堂,上面赫然是胤禛大寿时自己与兄弟们吟诗所留墨迹。当时四哥下令将此画赠予他,此刻看到,真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怎么知道任伯安在江夏?怎么知道密档在万安当铺?他到底是什么用意?抢先报了阿玛抢了功劳,又烧了档案脱了我们干系,他是要向我表明撇清和太子干系么?还是有心自立?自立是晚了点,难道是要投我这边?
心绪烦乱间,只有一点意外的清醒。
是老十三主使!
胤禩搓了搓手,传唤下人:
“去请十四爷来府上,说有要事!”
胤祥,你若不那么聪明,我也不会割舍这兄弟情份!
一抹阴笑浮上了原本端庄祥和的脸。
第九章
又是一年春来早。
行人熙熙攘攘的京城大道上,一骑快马分外显眼。马上小厮打十三贝勒府出来,直奔雍王府而去。
街上有识得这小厮的,放声叫了:“狗爷!我这儿上好的冰糖到货,要不要给府上捎点?!”
小厮没答话,紧咬牙关,猛夹下马肚子,马吃不住痛,长嘶一声,跑得更快了。
马上这人便是雍亲王胤禛的贴身奴才狗儿,康熙四十六年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南下治水时所收,为人精明强干,只可惜识字不多,不然也是位相才。
早上他奉命送了两桶蜜枣去十三贝勒府,正碰上十三阿哥胤祥遇刺!刺客当场被诛,胤祥安然不恙,反倒是他的贴身女侍阿真挺身护主,伤得不轻。事出突然,行刺皇阿哥的罪名着实不小,因此狗儿片刻不敢停留,快马加鞭回府向主子禀报。
胤禛赶到时,弟弟正一边着令人上街买药,一边差人收拾乱糟糟的客厅。
“怎么回事?”虽然心急如焚,脸上还是镇定自若。
“三两个毛贼罢了,四哥休要担心。”语气淡淡的,转向刚出门的大夫,“阿真怎么样了?要紧不?”
“回十三爷,上了药后已无大碍。阿真姑娘大福大贵,吉人天象,至多两个月,小人保证痊愈。”
“哦……有劳大夫了。来人啊!赏五百两银子给周大夫,辛苦了。”
看着大夫感激涕零地连连作揖告退,胤祥的脸色还是阴晴难测,胤禛有点不明白了。
弟弟突然转向他,爽朗地大笑一声,拍了拍他肩膀:“原就说了今儿上哥那儿去喝酒的,你是赖不掉了。”
胤禛警觉地四周看了圈,微微一笑:“哥哥何时赖帐?你这儿收拾得也差不多了,咱哥俩走吧!”
暖洋洋的春日下,八人大轿缓缓行在回雍王府的路上。
沿街都是叫卖的声音。胤祥勾起窗帘子一角,出神地望了街边上的叫卖的摊贩们一阵,重新坐正,换了一脸的煞气。
他大略讲了下事情经过:犯人是借送蜜枣的机会混进来的。十三贝勒府一贯人杂,也没什么人留心到,到他亲自去尝蜜枣时那人才从暗地窜出。当时颇有点措手不及,狗儿反应快,一把把自己扯开。原本身边随侍的阿真闪到身前挡了一刀。后来亲兵一拥而上,刺客死于乱刀之下。狗儿四处打望了一周,安排了阿真疗伤,再飞马禀了胤禛。
胤禛听得一身冷汗:“我说祥儿,这行刺的都跑上府了,你那地儿真该整治了!”
胤祥冷笑:“哥哥你只听了表面文章,实话跟你讲了,就算没狗儿在一边,那毛贼也伤不了我!”他眼光幽黑,泛着杀气,“还好我早早就差人查过了,我看啊,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他紧盯着胤禛的眼睛,恨恨地说了三个字:
“苦·肉·计!”
当时胤祥眼中的阴狠绝断,胤禛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一恼了“那帮人”的残忍无情,二来也痛极了胤祥的遭遇。不过,最后问及如何处罪时,弟弟反倒开朗了:“由着他们去吧!看他们能玩出什么名堂。”言外之意还是不准备肃清府邸。胤禛喑叹了口气,回头就吩咐狗儿坎儿多留心十三贝勒府的众人,没事多走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对方要有这个心,总不能叫他们得逞了去!
阿真躺在病榻上,暮春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窗户的木头格子,投下一格儿一格儿的影子,象是裁得极好的窗花。屋外的鸟儿在叫着,即使不去看,也知道是厨房的下人又在赶偷枣儿的雀儿。那些枣干应该晒好了吧?那自己能下床的时候又可以给爷熬枣子粥补补……唔,也得督厨房多弄点糖才是……爷那件袄子边儿有点发毛了,赶明儿也要补补……还有上个月宫里送的贡缎,蓝汪汪的福字可以做件薄褂子,入夏前还能穿两天。唔……还有四爷那边拿过来的江州夏布,夏天快了也该给爷置两身凉快的衣服了。
正胡思乱想着,胤祥迈步进来了。他叫下人把喝完的药碗拿走,就着床边坐下。
“好些了没有?”仍旧是明朗的笑脸。纯净得掺不进一点沙子的清澄眸子,英俊的五官在柔和的光线下罩了层淡淡的光晕,脸上细细的绒毛透出几分年轻的青涩。
阿真一喜,又是一阵慌,挣扎着要爬起来,又被按了回去。她慌乱地腾着地方,脸却不由自主地红透了。
胤祥看着女孩子的神色,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不露声色地招呼下人准备汤药,温和地嘱咐阿真好好休息。末了,在她的额头印下轻柔一吻。
“若是能走动了,我带你去西郊荷塘看荷花。”
就像一个梦。
那个人来了,又走了。
阿真好开心,拥着被子捂着脸,格格偷笑着。那个人,可不是她心爱的男人么?就算不能堂堂地嫁他。不奢望能作他的福晋、正室,就这样长长久久陪着他,也心满意足了。
女儿家的心思,也不过如此。
低头,赫然看见手臂上那朵小小的梅花。
脸一下子全白了。
她仿佛看见了娘亲苍白的脸:
“真儿……不要忘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