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赫然看见手臂上那朵小小的梅花。
脸一下子全白了。
她仿佛看见了娘亲苍白的脸:
“真儿……不要忘了我们大明的仇……不要忘了我们陈家满门三百口的血海深仇……”
“只要看到这朵梅花,你就别忘了你是个汉人!你姓陈!别忘了嘉兴三日!!”
任伯安叔叔的脸上写满了国恨家仇。嘉兴三日,剿朱三太子,任叔叔一家也被赶尽杀绝,只余他兄弟二人混在死人堆里逃出来。一直照顾着同样爬出来的自己的母亲。
自己是步棋,一直都是步棋,从进青楼,到见十三爷,再到进十三爷府,都是任叔叔算准的棋。即使十三爷不赎自己,也会有人送自己去的。
要毁了这大清江山!
她记得任叔叔格格冷笑:“要灭一朝一代,只要从皇帝开始败了,下面就跟着败了。我扶个败家子上去,自己等不到看三代以后的破落光景,好歹也要见他们一门父子杀个鲜血淋漓!”
仇恨这东西,真可以如此铭心刻骨?
她生在大清年间,没见过前明的太阳。她想懂,可不能懂。三百口人命,大明的江山,嘉庆屠城,在她只是一页页泛黄故纸上的黑字,但她却不能负了母亲,不能负了养她的任叔。恩、孝摆在眼前的,若说报,她只报母亲,报任叔。
但她看见那个人时,她的身子和心忍不住轻轻颤抖。
那是怎样个英姿飒爽的俊俏郎君啊?!一身便装也掩不住的夺人气势,一双净白修长的手,一看就知道是好教养的公子。他爽快、直率,却又温柔得象春日的太阳;绝美的黑眸,两相对视间,把人深深陷进去,再不能逃出。——见惯了青楼嫖客的万般污浊丑态,那个人,就真的象太阳,纯洁的太阳,让她看到黑暗里普放光芒!
她知道这个人就是任叔叔给她定的目标,但——那个时候——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来——老天爷啊!真儿哪来这么大的福份?!能伴上这么一位如意郎君?!
我的太阳。
我的十三阿哥。
我的胤祥。
所以,当任叔被杀后,她被叫到母亲和那个人面前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知道你任叔叔怎么死的么?……”
那个人,是她的他的哥哥,准确的说,是众多哥哥中的一个。——也是她的任叔要扶的主儿。
“任叔死了?……”她呆住了,眼前是那个人充满憎恶的脸。他虽有端庄慈祥的容貌,但此刻却说不出的凶险狞恶。
“杀了他……他害死了你任叔……杀了他!”
她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听完了全部的计划安排,她只知道在回十三贝勒府的路上,母亲泪流满面的脸、任叔忧虑愤恨的脸和她深爱的那张灿烂笑魇在她眼前不断交替闪烁。
“孩子……任叔……是你的亲爹啊……”
她的视线为泪水所模糊。
所以当然不会注意到身后不远处一骑青衣的俊朗男子。那个她深爱的人,冷冷地看着她踉跄的背影。
她知道计划,但就算没有那计划,她也会冲出去的。
女人只是为了爱而生的动物,即使恨,也全是因爱到了极致。
但她的他不会明白,他只知道自己看到的一切。
第十章
“衡臣,这事儿,就这么处了么?”
康熙抿了口参茶,从门洞望去。养心殿门前的汉白玉栏杆,纯洁得找不出一丝瑕疵。可他知道,那雪般的白,是不知多少乌红的热血洗出来的。其中,也少不了自己大清皇家的血。
以后,当然会有更多。
不管用上几多的鲜血,有一滴,是他不愿流出来的。
阿秀,朕对不起你,可不能不管我们的孩子,不能不护住你的血。这是……你唯一留给朕的东西了……
他闭上眼睛,那些,他爱过的,却不在了的影子,次第浮现眼前:
皇后,你还是那么爱笑,还记得我俩一起下河捞鱼么?朕答应一生一世守着你,可如今,终究成了句空话;朕答应保护我们的孩子,可他……现在想的可是送他爹早早来见他娘呢……好个成材的儿子!朕对不起你……没有教好我们的孩子。
伍老师,您教朕为帝之道,此番恩情没齿难忘。许久不曾听老师唤一声“龙儿”,心中想念得紧。可是朕这不肖的学生,养了帮乌眼鸡王八羔子的混账儿子,老子没落气,就开始抢食,现在更是要啄老父亲的眼珠儿下酒了!
苏大姐姐,你……你怎么就舍得走了啊……你不是答应朕要守着朕看着我打点这江山么?就差这么一点点你就等不得要去陪伍老师了么?……
一个个影子过去,最后,慢慢升腾出的,是墨云般的浓发,鸦翼般的长睫,乌潭般的深眸,眉若黛画,唇若含丹,倔强的,刚烈的,妩媚的,盯着自己……
阿秀,朕的宝日龙梅公主,朕……对不起你……
闭上眼,再睁开眼。
——你的血,朕保定了!你放心,朕已为他寻了个万全的主儿,断不叫他没了下场!
阳光黯了些,他眯了眼,两个影子立在门口,挡住了光线。他挥了挥手,雍亲王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进来跪在案前。二废太子的诏书一发出去,他就着人唤了这两个儿子过来。来得还真快。
“太子的事,你两兄弟也知道了?”
他先看向胤禛,还是那张同德妃肖象的端庄面容,更多了些冷峭严厉。这孩子打小办事,就认一个“正”字,一心为自己排解,得罪了大票的官员。他处事冷静严格,赏罚分明,绝不叫人吃个“冤”字,于是生生地戴了顶“冷面王子”的帽子。
——这些,自己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
他想起那年牡丹花开了一片,他在钓鱼,拉了这两兄弟作陪。一转眼,却不见老十三了。放下鱼杆去找,深浅高低假山石间,姹紫嫣红牡丹花下,那孩子枕着青石板睡着了。记得当时自己摇头笑他是天生的花痴种儿,要做个风流鬼,嘱咐下人不要扰了十三阿哥。正要离开,眼角却瞅见一边跟的胤禛解下外褂,轻手轻脚踱过去,细心地给弟弟盖上。那眼神,全不似他平日里所见的或恭敬或冷静或严酷的神情,竟柔得化出水来。见那一眼,他知道,阿秀的孩子,不是没依靠的了。
禛儿,我可以把阿秀的孩子,交给你么?
康熙定了定神,大略讲了讲太子逼宫未遂已被圈禁的始末。末了,唤过一边随侍的当朝首辅宰相张廷玉:“衡臣,把朕的话念给十三阿哥听了,看他有什么说词。”
“扎!”
张廷玉打开早已写好的长卷,开始朗声念诵。与其说是念,不如说是问,一条一条盘问着老十三。
“丰运升一案……仅发落流配二千里……”
“户部查账……广东提督……欠银至今未清……”
“任伯安一案……”
“……”
两兄弟越听越不对劲,明摆着结了的案子,怎地又被皇阿玛给拖出来问讯,而且言辞句句凶险。胤禛伏在阶上偷眼看父亲,父亲面无表情慢慢喝茶,再转头看弟弟,已是气得青筋暴跳,宛自按捺住性子,一句句据实禀呈。
阿玛您到底要做什么?莫名把我二人传来,又不是明旨宣的,又不在朝堂之上。您问了又问,讯了又讯,倒底要说什么?做什么?儿子自忖为人清廉,十三弟也断不会做出什么丑事——您的用意,究竟何在?
瞟见胤禛忧虑重重、阴睛不定的脸色,张廷玉回想起先前御花园竹亭中,康熙微笑着对自己、方苞、马齐三个说:
“你们放心!朕必定选一个坚刚不可夺志的人做你们日后的主子!”
皇上所挑人选固然不差,但他能否自立,也要看皇上怎么处置了。
康熙默默看着跪在台阶下的儿子:的确很象阿秀呢!特别是那眼睛墨黑不见底的幽深,纤长浓丽的睫毛。只是更加激烈,更加强悍,也更加清澈。
他长叹一声,眼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对胤祥,他是喜欢的。和太子的懦弱昏馈不同,胤祥文武兼备,完全袭承了其母的高洁品格,那双明辨是非的眼睛里,容不得一颗沙子。
水至清则无鱼。而且,祥儿,你的性子太烈了。
你是个好人,好男人,却不能当皇帝。
张廷玉的那卷长纸还没念完,絮絮叨叨地什么“天下”什么“社稷”。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个借口。祥儿的脸很红,很激动,他恐怕是强行按捺着性子在听吧?一边跪着的老四焦燥程度丝毫不亚于其弟,虽然讯问的对象并不是他。
禛儿,朕砍了你的这只手——或者说是你的半身,你又将如何呢?
离开他,你可以做到何种地步呢?
你可以从朕的手里,将那传国大印接过去吗?
如果离开了他,你依旧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夺到帝位,统治好我大清的江山,——那么,用你的手,亲自将你的半身从高墙中解放吧。
若做不到,你也不过如此而已。与其让他随你一齐沉沦、消亡,还不如让他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未来,是在你自己手中的。
好半天,讯问结束了,张廷玉微笑着转身向康熙回旨。已经很清楚了,胤祥没什么过错可言。兄弟俩偷偷相视,一口闷气吁了出来,略觉安心。
康熙喝了口参茶,向张廷玉示意。张廷玉一愣,难对皇上还要下那道旨么?但看到帝王脸上不容置疑的肃杀神情,他沉吟一下,摸出早已拟好的纸卷,面向阶下的皇子,朗声宣读:
“……责令皇十三子胤祥,即日起着宗人府圈禁。”
轰——
平地一个炸雷响。
“皇阿玛——!!”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胤禛。他向前膝行几步,重重嗑了下去。抬头时,是满脸的不可置信,“皇阿玛三思!!十三弟——十三弟他纵然有过,也罪不至此啊!”
康熙淡淡一笑,站起身,走到胤禛身边,“朕的雍亲王有话说么?”他蹲下去,直勾勾对上那双因惊怒而瞪大的眸子,“你已经位及亲王,少一个十三阿哥,也不会碍着你吧?”话锋渐转犀利,“或者说,你少不得这条膀子?!”
话已至此,胤禛只觉得心中悲苦之极,难以名状。父亲已经把话说重了,自己再开口,恐怕再给弟弟安个“结党谋逆罪”也不是不可能。他不再说话,死死地抠着砖缝儿,咬着牙,定定瞪住书桌的一脚,生怕自己再一散神,又会说出什么会断送掉弟弟的话。
听了父亲的话,知道已是圣意难回,胤祥万念俱灰地爬了起来。一贯激烈的他竟然神情安祥,向父亲深鞠一躬,哀伤而不舍地看了看还跪倒在地的哥哥,掸掸衣襟,镇定地退了出去。
看那个身影渐渐消失在和煦的阳光中,康熙心中放下了块石头,他叫起胤禛跪安,在对方跨出房门的瞬间,他又叫住了儿子。
“老四,朕知道你不服。”
父亲的眼神如利剑直剌心房,胤禛挺直了胸膛,正面迎上:“儿子的确不服。”
反正自己早就立意做个孤臣,为祥儿拼上一命又有何不可?
“儿子不知道阿玛用意何在。”他直望父亲,面白如纸,极度悲痛中忘却了害怕,所以敢于如此坦白地面对那个既是父亲,又是君王的可怕男人。
康熙冷笑了一声,压低了嗓音:
“听着,朕只说一次——”
儿子个头已高过自己,这样面对面的相视却没有压抑感。这大概就是双方气魄上的差异,不过——康熙想,或许是没有差异的,但对方是个“好儿子”。
“你若要他,有本事自己来拿!”
胤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踉踉跄跄走回大轿的。初冬的阳光温柔得像烟尘,笼罩了整个北京城,城里有人娶亲妇了。他停了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