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当初发现宫中那一杯冰酪下压着的纸条;我就让你在北门禁军和宫中加以部署;以防万一。事到如今;你替我先去长安拜祭朱坡京兆公;而后不必回来;去洛阳;先给高力士和杨思勖二人送上重重一份厚礼;不要什么金银财帛;用田地;不拘果园、山地、河泽、麦田均可;但数量一定要可观到足以打动人然后尽力打探各种相关消息;送到固安公主之处;听其调派。她和我情同姊弟;杀伐果断不逊男子;京中诸事;由她决断;你尽管施行;不必问我
杜士仪深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自己远在距离洛阳两千多里之外的鄯州;鞭长莫及反应迟缓;若凡事还要请示他;那么必然会耽误时机。而赤毕自然也很明白这么一个道理;他立时先是正坐;继而伏拜行礼:“郎主放心;某此行东都;必定唯贵主之命是从”
第七百九十九章 天子赐琵琶
随着入夏;洛阳宫陶光园太液池上的满池莲叶;一株株莲花含苞欲放;成为了这夏日宫中一道艳丽的风景。因此;这一日李隆基便使武惠妃为书;请宁王夫妇和玉真公主入宫赏莲。借着这个机会;武惠妃少不得多提了一句;于是天子点头;遂请宁王夫妇带上子女;请玉真公主带着固安公主和徒弟玉奴同来
李隆基的四个嫡亲兄弟之中;申王、薛王、岐王已经都故世了;只有兄长宁王仍然健在;至于一母同胞的姊妹之中;素来亲近的金仙公主也已经不在人世了。相传去年年中薛王故世的时候;李隆基曾经一夜两鬓霜白;人人皆道是天子重孝悌;只有李隆基自己知道;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故而韦济送来了一个活神仙张果;他竟是一度对其恩礼备至。
即便身为帝王富有四海;却仍旧抗拒不了生老病死;这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随着兄弟姊妹一个个故世而显得尤其突出;故而登基初年分外勤政的他;眼下已经对军国大事提不起太大劲头来了。也唯有前方打的那些胜仗;会让他提起精神。只可惜张九龄就是不能体会他激励前方将士的心意;就是不允加张守畦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他在其百般劝谏之下也只能不得已收回了成命;心中却大不以为然。
“边疆将士浴血奋战;如今建功立业;不过一使相却还要吝惜;张子寿也着实自负太过了宰相之名不可赏人?那从前王竣张说何以为相?”
李隆基这一句自言自语的话;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左近的宦官和宫人却全都听在了耳中;一时谁都不敢吭声;却都暗暗记在了心里。高力士请了圣命;带人驰往长安亲自去拜祭杜思温了;既然少人压制;这些人难免会有各种小想头。
等一行人到了陶光园旁的长廊;武惠妃和众人已经早早等候在了那里。宁王夫妇推了各种缘故;并没有依惠妃之请带上儿女;玉真公主却依言带了人来;玉奴一身道装;固安公主亦是打扮朴素;众人之中;就连武惠妃今日也不着华服;唯有寿王一身金丝银线的丝袍;瞧上去丰神俊朗;四周不少宫人们都在私下偷窥;目不转睛。
见众人行礼拜见;李隆基亲自上前搀扶了宁王起来;却笑道:“大热天把宁哥从最舒爽的家里叫出来;可是让你受罪了实在是陶光园中这满池莲花久久不开;我有些心急了;故而方才请来诸位贵人;看看能不能催这莲花绽放
在宁王李宪面前;李隆基一直都表现得虚怀若谷;不但不称朕;而且口口声声的宁哥;仿佛亲切而又随意。然而;宁王这谨慎已经是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仍然谨守礼节:“天下最贵之人;非天子莫属;既知陛下将来;这满池莲花定然会不日绽放以动君颜。”
李隆基被李宪这番话说得面上欣悦;遂又对玉真公主道:“天气渐热;元元你那道观中;冰可够用?”
“我如今哪敢像年少时肆无忌惮地用冰?不过屋子里摆一摆;所用有限;有劳阿兄记挂了。”玉真公主一边说一边瞥了一旁的固安公主一眼;“而且夏日漫漫;身边有元娘为伴;妙语连珠闲话家常;反而不觉憋闷了。若是她不来洛阳;我必定又要如往年一样;带着太真去王屋山仙台观陪师尊;也当是避暑
司马承祯如今仍居于王屋山仙台观;李隆基虽也常常令玉真公主代自己去拜见;可要长留其在两京却始终做不到。不但是司马承祯;就连韦济千里迢迢派人护送到京城的那位活神仙张果;在用各种让人瞠目结舌的仙术让他眼花缭乱大为动心之后;却又硬是自请回山;他派人跟踪的结果就是被人用不可思议的遁术给糊弄了过去;再也找不到人;让他暗地里惋惜了许久。
若有长生术;他岂不是能够长长久久君临天下
所以;说到司马承祯;李隆基不禁腹中暗叹;紧跟着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有元娘相陪;你不觉寂寞就好说起来;你和八娘一样;虽是相从修道的人络绎不绝;可正式收录门下的;却都是凤毛麟角。八娘当初收了杜君礼之妻王氏为徒;你却收了杨氏为徒;据言杨氏曾经拜在杜君礼门下学琵琶;你们这辈分岂不是乱得乱七八糟了?”
今天玉真公主本是想推脱不带玉奴来;可玉奴却说惠妃深沉;不可随便违逆;她也就不得已带上了这个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徒儿。此刻听到天子如此说;她不动声色地瞅了玉奴一眼;正要回答时;却不防身边的玉奴突然屈膝行礼;继而不慌不忙地说道:“回禀陛下;从杜师学琵琶时;我尚不足六岁;自从杜师离开蜀中之后便少见其面;不过;师尊尝言;我的琵琶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连杜师也未必是对手了。至于辈分;杜师从前就说过;达者为师;不论尊卑。”
玉真公主并不常带玉奴入宫;满打满算;李隆基也就见过玉奴数回。只是从前她尚在稚龄;他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细细端详;却只见她肤若凝脂眉如新月;纵使一身道装;也遮不住天生丽质;从从容容站在那儿;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他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这才回过神来;随即大笑道:“好一个达者为师;不论尊卑;只不过说出去那些读书人却要口诛笔伐了好;你既然说精擅琵琶;今日赏莲;如若只观风景却是无趣;你可敢当众奏上一曲?”
固安公主见玉奴开腔答话;而且一改之前初见时的愁容;显得从容而又自信;她一时间难以明白这种转变从何而来;更不用说阻止了。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玉奴再次施礼道:“陛下有命;不敢不从。然则听闻昔日杜师有逻沙檀琵琶敬献于上;我心慕已久;不知陛下可能出此珍物;于我一观?”
这又是出人意料的举动。宁王李宪和宁王妃元氏都曾听说;武惠妃似乎有意聘玉真公主的一个女徒为寿王妃;此刻闻言不禁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寿王李清尚在襁褓就养在他们膝下;他们简直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悉心;相处时间长了;自然便视若己出。可如今寿王择妃;他们却只是伯父伯母;半点插不上手。至于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就更加莫名惊诧了;尤其是见武惠妃笑颜如花的时候;她们的心情更加复杂。
玉奴这是要做什么?
李隆基却丝毫不以为忤;当即抚掌笑道:“好朕善羯鼓;宁王善箫;这琵琶深藏宫中;也是暴殄天物。来人;去把那逻沙檀琵琶取来;倘使届时你之技艺能不负此珍物;朕便将其赐给你又何妨”
“多谢陛下”
尚未演奏;玉奴便已经因此谢恩;这无疑是自负技艺。这时候;就连一直对人不甚上心的寿王李清也不禁好奇了起来。等到众人沿着长廊的转了大半圈;渐渐感到身上炎热;在一处凉亭歇脚;宫人们又送了各种冰湃果子解暑;前去取那琵琶的宦官终于赶来了。当玉奴净过手后;接过了那一具琵琶时;她忍不住想到了当年第一次见杜士仪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一跤摔倒;嚷嚷着要去找阿爷;师傅后来还常常说起那一跤是两人之间的缘分起始。如今;她又拿到了当年师傅献给天子的琵琶;这无疑又是因果。
调弦;戴上护指甲片;玉奴只是微微闭上眼睛;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拨;行云流水一般的声音便从指下流淌而出;恰是她根据琴曲《高山》和《流水》;自行改编的一曲高山流水。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千古流传;然乃是琴曲;如今她用琵琶演绎出来;自有一番不同的韵味。可曲音有异;知音相同;她忘不了杜士仪当初问她平生所愿;笑言希望她能够遂心愿精研乐舞;一辈子平安喜乐;更忘不了王容笑着对她说;希望能够生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儿。
如今;师傅师娘的女儿有多大了?应该已经三四岁了吧?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当年一样;天真烂漫不知人间愁苦?不知道是不是能如她一样;能在人生路上遇到一知音?她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即便不能帮助师傅师娘;可至少总不能成为他们的拖累她不想再让师尊和姑姑相对叹气;让师傅师娘远在千里之外仍旧忧心忡忡了
她没有伯牙子期登高山之志;也没有如流水常进不懈之心;有的只是希望如同高山一般矗立不倒;如流水一般清澈见底的心
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琵琶声;让从小就最喜乐理的李隆基和宁王李宪为之动容;就连乐理稍逊几分的玉真公主;也为之心中悸动。
武惠妃同样擅长琵琶;此时较之自己的技艺;最终便渐渐皱了皱眉。也许她在技巧上丝毫不逊色;可在曲子中流露的那股真情上;就着实有所不如了
而固安公主出身庶女;小时候根本没机会接触什么乐器;长大了远嫁在奚族之地;自然就更加谈不上这些精细的器乐;反而有功夫悄悄观察众人的表情;见天子那深深动容的表情;她不禁心中一动;自以为猜到了玉奴的心意。
难道是打算借音律动天子;而使惠妃心有所忌?
一曲终了;当玉奴放下琵琶深深施礼后;李隆基第一个击节赞叹道:“果然不负你所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此绝艺;这逻沙檀琵琶便赐给你了”
第八百章 巨阉惜旧情
这个时节的朱坡山第恰是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本应为主人杜思温最喜爱的时节;然而如今除却那沁人心脾的绿色之外;却只见满山尽皆浑身缟素或是身着衰麻之人;山第之中还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恸哭声。自从杜思温故世之后;尚留在长安的权贵或亲自或遣人前来吊唁;每天都是吊客不断;记录名字和赙仪的纸整整用去了好几卷。杜思温晚年常常居住在朱坡山第;往来最多的便是樊川韦杜族人;故而这赙仪卷上;却也是樊川韦杜最多。
当从鄯州急急忙忙赶过来;风尘仆仆的赤毕在赙仪卷上端端正正写上了杜士仪百拜几个字时;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骚动。耳尖的他很快就从其中捕捉到了一个声音:“右监门卫高将军前来吊祭”
赤毕连忙转头;却只见杜家一众人等犹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了高力士进来
已经五十岁的高力士早年入宫;除却被武后逐出宫去那短短一阵子吃了些苦头;其后跟对了主人;养尊处优飞黄腾达;就连外臣也无不对他恭恭敬敬。纵使宰辅过世;能够得他代表天子亲自致祭的;子女也无不视之为殊荣;更何况;杜思温虽然曾经官至京兆尹;毕竟没有入主过政事堂。如今杜思温故世;竟然能够让高力士亲自从洛阳奔波赶来;就连吊客们也无不为之触动。
早知道杜思温这么大的面子;难以在高力士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早就来走这朱坡山第的门路了
高力士早在抵达时就对人明说;此来并非代天子致祭;而是自己的私谊。可越是如此;杜家上下越是觉得高深莫测;嫁给宗室的嗣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