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完全陷入阵中,顾惜朝不得不再叹一声。细观此阵巧侔造化,显是易生幻象,入阵必须无私无视无思无事,不能生畏怖之心,不可举明火,不能沾落花!
“此阵似花犯,待入其中却又不尽相同,不知何人布下这鬼神不测之机,天地造化之妙。通常繁复阵法一限九变,九限八十一变,这应该是八重门户,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的变化和生克……咦?怎会有第九道门?”
一顿之间,便生犹疑。阵中落花枯叶仿佛知晓他心有迷惑,更是加倍袭来,稍不留神,半片衣袖便染上残花,居然沾衣即燃。
顾惜朝停下脚步,冷静撕落火袖,小心翼翼让过其余飞花,弹起指风送走几片落叶后,心中已然明了,此时他无念无欲,专心破阵,就如学者解开深奥算题一样,居然为看透一个复杂杀局而兴高采烈起来:“是了!这不是正统八卦衍生之阵‘花犯’,而是灭神驱鬼、群魔做乱的左道邪门,最后一门,才是万端法门,邪魔外道所生之‘业障’之门!”
正道卦象乃南火克西金,花木生火,正克着金银。但此阵既是魔道,生克必定相反。
想通了这点,顾惜朝再无犹豫,迅步疾行。按四时,化五行,合三才,布九宫,袖中滑出刀斧,削断当剑所得银锭,随手掷在前路,果然花叶尽尽避开,这一路上再无花犯之扰,随即看到了真正被困在阵中的那人。
会在禁严的道路上出现的,当然都不会是寻常人。
若说那个敢在京城公然布局杀人的幕后高手算是胆大,那这个视天子禁令若无睹的汉子更是妄为。
那人看年纪已过四十,披着件质地华贵的冰蓝色袍子,露在长袍外的手脸却如能见骨般枯瘦。
他显然是不懂得阵法的,也不知从何时起便被困于此,竟一直凭着诡异莫测的武功坚持到现在,花叶重重围绕在他周身却无法沾上衣角半分!
“到底忍不住现身了,就让本座看看是什么货色敢如此卖弄伎俩!”
那人背后像是张着眼睛一般,顾惜朝还未出声,距离数丈便已发现,竟身子未转倒射而来,那些原先围攻他的飞花再也跟不上这惊人轻功,纷纷失去了目标而层层落下。
顾惜朝正感叹此人武功如此高明,明明不懂阵法却仍能毫发未伤,猛然间那冰蓝色袍子就倒掠眼前,那汉子冷笑间翻身就是一指,大惊之下慌忙避让,指风掠过发际,不知击中了什么物事,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顾惜朝让过一指,肩上被这指劲擦着处仍一片火辣。他虽不行走江湖,却也识得厉害,心知这人身手放眼京城也是一流,恐怕他误会了设计他的人正是自己,立意要将自己毙于指下。这高手指风如剑声势夺人,而顾惜朝躲闪之间甚是狼狈,想想进京以来落魄境遇,如今又莫名惹了这绝顶高手,眼见每一次躲闪都是千钧一发生死交界,不由悲从中来。
早知不应介入是非,偏又忍不住想打探这玄妙阵法,如今真是自找祸事!
那人杀意浓烈,指风却壮美逼人。
仿佛打破一江水月,又如风云在手,生杀予夺!
他不给顾惜朝开口机会已弹出三缕指风,若非这时阵中花火被两人过招牵引,又纷飞绕至,恐怕顾惜朝永远也没有机会澄清这个天大的误会!
看着顾惜朝也被飞花落叶一齐攻击,那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及时将弹出指剑挽回,顺势将两人周身花叶击落,这才狐疑的打量着他:“本座可未见过布阵之人自己也会被阵法攻击的奇事,足下是谁,为何能随意进出?”
他的眼神就好似能将人从皮看到骨般精明,气势又阴冷嚣狂,顾惜朝被看的有些发怵,忙低了头,却恰好瞥见这人垂在袖外的一只手,竟只有三指,大拇指上一枚流光溢彩的扳指煞是名贵。
“你……你是雷损!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京师黑道上的老大雷损!”
顾惜朝发现这个事实后的惊讶,比感叹这人武功绝高之时犹甚!
谁也想不到,这个被困在花犯阵内的人,竟然是天下闻名的雷损!坐拥这京师一半江湖的雷损!
谁不知道雷损!
雷损那双阴狠的眸子正望定了顾惜朝,忽而笑了起来:“你既然不是与本座为敌之人,又能进入此阵,想必也一定有办法出去了?”
“正是。”顾惜朝定了定心神。如今身在花犯之中,就算雷损武功再高十倍,不通阵法也一样没辙,如今掌握着主动的,虽然说来荒谬,但确实是自己:“晚辈顾惜朝,无意路过此处,发现有人竟敢当街设阵,一时好奇便误闯了进来,所幸晚辈对布阵粗有涉猎……”
“你是聪明人,本座也一样。这个情形还是长话短说。如顾公子肯指点本座出阵,六分半堂欠你一个人情。”雷损一边迅速说话,一边自觉担当起击落花木暗器的职责,等待顾惜朝的回答。
顾惜朝虽不在江湖,然这位雷损雷老总与金风细雨楼苏公子之争动辄惊动圣听,事迹已不止于江湖流传。都说雷损老奸巨猾,精明狠辣,与这种老狐狸合谋什么或许骨头都被啃个干净。
可如今的局势却容不得他扔了雷损自求身退。
雷损纵横江湖统令黑道,那眼神一看便知绝非善类,更是绝不心软、绝不慈悲的枭雄。他既已得知自己有破阵之法,岂能轻易放人?若不答应带他离开,恐怕以这人的阴翳狠毒,死也要拉自己垫背。
可是雷损却又是自负孤傲之人。身为名家中的名家,高手中的高手,他是绝不能允许这丢脸之事流传出去,自己答应他无异与虎谋皮,搞不好方出阵便被灭口。
顾惜朝沉吟片刻,虽将厉害关系分析彻底,却仍是无可奈何,只得道:“雷老总,非我顾惜朝信不过你,实在左右思量都难免一死。”
平日敢对雷损这样说话的人,恐怕印堂早就炸开血洞。而顾惜朝若非知道自己横竖都难逃一死,也不会一个弯都不拐的将话说明。雷损如今有求于他,却也自恃宗师身份,淡淡开口道:“本座知顾公子顾虑为何。虽江湖传言本座喜怒无常,却非不重信义之人。如顾公子肯指路破阵,便是我六分半堂的第三把交椅,如何?”
雷损对其大堂主狄飞惊的信任,至今仍有很多人不理解。都说雷损多疑善变,却始终全盘信任狄飞惊,甚至在人前说出‘白首顾盼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之言,如今他许诺顾惜朝的位子仅在狄飞惊之后,的确足见诚意。
顾惜朝却是一笑。
那笑容宛如残霞的倦意渐渐蔓延到眉角,三分风情,三分萧瑟,更多的却是感叹伤怀的惨淡。
“雷老总看错了,晚辈不欲踏足江湖。”
他处处避让,刻意错过,为何想要的从来不曾到手,不屑的却总是纷涌而至,这怎能不让他自嘲,怎能不觉得讽刺!
若我有意江湖,何必苦苦跑来这里坐六分半堂的劳什子交椅,不如早在浣溪镇与那戚少商一路!
雷损正在与那些化为火器的飞花残叶纠缠不休,听他说的负气,忍不住便笑出了声,同时一把惨青魔刀执了在手,霸道刀风瞬间将所有花叶全部炸裂在丈许外,暂时无这些烦人之物侵扰,他才回眸盯着顾惜朝,继续将剩下的半声笑了出来:“本座与相爷素来交好,顾公子可是意欲求取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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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顾惜朝已坐在三合楼上喝了第二杯茶时,心中仍是一片空白。
恍惚。
忐忑。
只记得带着雷损出阵之后,远处传来一个忍怒冷哼的声音:
“坏我大事!”
之后雷损便引自己上了这三合楼。
由于被那句‘本座与相爷素来交好’的暗示所惑,加之不晓得雷损到底会否信守承诺,顾惜朝仍是没有闲心打量周遭环境,只知道赶来护驾的六分半堂各堂主、香主以及普通弟子,都向自己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
除了狄飞惊,雷损居然会貌似毫无戒备的允许别人站在身边,这已经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
而三合楼又向来是只有帮派首脑、手握重权的人士才有资格踏上的地方。
着人给顾惜朝送上来做工精致的新裳,雷损慢条斯理的品茶,等他将外面那件破损的长衣换掉后,才开了口:“方才狄飞惊已向雷某说明了一些情况,”他似不经意的改了自称,笑的有些诡异:“顾公子,你可知你进京之后,不仅六分半堂,就连爱才如命的苏公子那边,也早将你的底细摸的一清二楚?”
“不知。晚辈无意江湖。”反正方才阵中已经说过一遍,他不介意多说几遍。
有时候一句话反复说的多了,本来没什么执念也会变得深信不疑。
雷损平日是个拐弯抹角的人,从不会痛快将意思表达清楚,能够完全领悟他用意的人,恐怕只有七窍玲珑的狄飞惊。
顾惜朝也正是这样精明过分,算计过分的人。然而适才在阵中,顾惜朝以为必死,阴差阳错的直率了一回,对他说的明白清楚,所以如今雷损也说的比谁都清楚明白:“狄飞惊认为,顾公子虽然有才,却太过精明,又有野心,招入堂中虽是强助,却无异引狼入室,因此并未将调查顾公子之事上报与我。”
顾惜朝听他说的如此直接,不由得叹了口气:“恐怕就算雷老总早知道顾某人进了京,也不会冒险相邀吧。”
一个帮派领袖都是如此,他的确不应对那些身居高位的权臣抱有幻想。
雷损毫不客气的点头:“便是。苏公子与雷某不同,那种人他都留了在身边——”
顾惜朝不知他所说何人,雷损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那阴冷笑容里莫名一抹鄙夷之意闪过,继续道:“如今苏公子身残病重,又急着与雷某决战,风雨楼的人事,怕是已顾不得许多了。”
——雷损的意思竟然是,除了苏梦枕,天下竟无人可容我么?
长久以来的失意,顾惜朝早已心丧欲死,当雷损对他说与相爷交好时,也仅抱了不妨一试的无望之望罢了。如今亲耳听雷损说出忌惮之语,更是无望变绝望,也无力再去算计什么、附和什么,只懒懒道:“雷老总与苏公子不合天下皆知,今日听这话音,好像你们倒是彼此的解人。”
他心已冷,本无所谓激怒雷损与否,谁想雷损却笑眯眯的点头:“或许如此。顾公子年纪尚轻,不知道有时候最好的对手,便是最好的解人。”
“雷某纵横江湖半世,尚未与人如此坦率说话,不过,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说到这里,雷损起身拎起了披衣,陡然间那一向阴险的笑容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取代,看上去这霸道嚣狂了一辈子的领袖,竟然有些落寞。
“以前在江南总堂的之时,雷某最合不来的便是雷卷,直到他主掌小雷门,我统领六分半堂后,都一直未有联络,但雷某的所长与弱点,他却比谁都清楚,反之也一样。”
“如今与苏公子历年相争,可谓棋逢对手,各有得失。对彼此细微变故的了解,恐怕都胜过了自己。或许只有一个人失败了,倒下了,不在这世上之后,才会突然觉得,没有了对手的江湖,会如何乏味无聊,以及,寂寞。”
顾惜朝之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坐在京城内权力象征的楼子上,听一个坐拥风云的领袖说这番肺腑之言。
雷损可能也没有想过,自己有生之年居然会对一个半点不了解的人吐露真言。
“雷老总,你……”
太过疑惑与迷茫,本来言辞锋利的顾惜朝,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秋天了,是他的季节。”
雷损摇头打断了他,这话似乎是说给顾惜朝听,更多的却是自语。
——死在那惊艳到极致的名刀之下,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