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芜名的手才碰上她的脸颊,银雪立刻反射地在他的颊上甩了一掌。火辣辣的痛感,延烧开来,这早就在他的算计之中。
「好痛啊,你真是的……我只是应你所求,你又何必动手打人。」摸着脸颊,云芜名叹息地说。「这样你总该知道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也不是你的夫君了吧。」
银雪无声地掉下泪,她咎责地望着他,无言地掉着泪。
芜名脸上的冷笑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他的胸口一阵急似一阵地痛着,那彷佛是千针万刺在心头上钻痛的感受,全都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
不要这样看我,我——
他怎么能回应这番深情?明知她所找的人并不是他,她的这份深情是献给别的男人的。也许利用这份纯情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毕竟是她先一口咬定说他是她的夫君。而这样的诱惑有多大,她一点都不知道,只要他卑劣一点,点个头,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她……即便那是虚假的谎言所堆起的幻象。
可是云芜名内心的骄傲与荣誉都不容许他做这种事。
欺骗一名无力的女子,与抢夺无知孩童手上的糖果有何两样?
终于,银雪动了,她擦着脸颊上的泪,一语不发地转身,带着伤痕累累的心,悄悄地离去。
第三章
红肿的双眼即使上了粉,依然还是明显可见。
有鉴于前一日银雪无故不支昏倒,阿金与珠樱都不赞成她今夜粉墨登场,可是银雪坚持自己没事,可以唱下去,她说:「与其让我在那儿东想西想,不如给我一件事情做,就算唱戏也好,只要能暂时让我忘却一切就好。」
拗不过她的坚持,他们只好挑选了一出小旦戏分较少,而让珠樱饰演的红娘发挥较大戏分的《西厢记》,整出戏分段唱下来,至少可以演个七、八日,所以也算是让银雪有些许休息的机会。
「幸好戏里的崔莺莺不需要作什么大动作,不然咱们干脆演西施更可表现雪姊姊此刻憔悴病美人的模样啊!」珠樱吃着戏迷们送的雪花糕,故意打趣地说着。
「雪姊姊病了?那还不快请大夫。雪姊姊身子哪里不舒服啊?」贪嘴的锦锦一手抓着一块糕点,嘴巴塞满了东西,还贪心地望着篮子里剩下的雪花糕说。
「还有哪里?」珠樱撇唇一笑,指着心口和小脑袋说。「这里和这里!」
「这里和这里?」锦锦睁大眼睛。「病得这么厉害啊?有两个地方都生病啦?那还得了,快点去找大夫啊!」
噗哈地大笑出声,珠樱揩着眼角的泪水说:「傻锦锦,这病是无药可医的,这是『想』不开的『心』病,等你长得够大,也患这门病的时候,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讨厌,樱姊姊最坏了,在捉弄我。」
「这不叫捉弄,我这是在教你呢!真是好心没好报,唉!」
「你们两个!」阿金使个眼神,暗示他们别再继续开这玩笑下去,多少也要顾忌一下银雪的心情。
一大一小吐了吐舌头,乖乖起身说:「不聊就是了,那我们回旅舍去睡觉吧,亲爱的小不点。呐!」
「好。」锦锦也挨着珠樱说:「嫌我们碍眼,我们就回去吧!」
看他们亲亲热热地手拉手走出后台,阿金叹息地看着不发一语、默默地卸妆的银雪。从她哭着跑回戏班子后,除非必要,几乎是没开过口说话,午饭、晚餐都是随意扒了两口饭菜而已,再这样子下去,就算原先得的只是心病,迟早会连身子也撑不下去。
以前的银雪,即使没有什么表情,在看到锦锦与珠樱故意耍宝逗趣的模样,也会稍微捧场微微一笑。
现在的她,大概连「笑」都忘了该怎么做。
「别把方才那些话放心上,珠樱是好心想提振你的精神,锦锦什么也不懂……他们两人都没有要拿你开玩笑的意思。」阿金虽懂解铃还需系铃人,可是要他什么都不做,看着她日渐消沉,他也做不到。总之,能分担多少她的悲伤,就分担多少巴!
「我懂。」
银雪勉强地扯扯唇角,笑容在她面具般精致却没有表情的脸上一闪而逝,说明了她心中的伤痕是多么地难以消除,看得人于心不忍。
阿金拉张椅子坐在她身旁说:「别一脸天快塌了的样子,银雪,天底下没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你不需要这么困住自己。」
「……我是不是来错了……我一心只想找到他,却没想到,他也许并不希望我来找他……当他对我变脸的时候,我真是吓坏了。我认识的劲风绝不会以那样下流的话语来羞辱我,更不会视我为浪女般轻薄我……他变了……我好后悔……好后悔……」说着说着,声音又哽咽了,但银雪讨厌不断哭哭啼啼的自己,她努力吞下所有的泪水。
「别哭。」他递出条手绢轻轻地替她拭泪。
这温柔的言语,反而令银雪强忍的泪水溃堤,迷蒙了双眼,伤心得低头啜泣。「阿金……」
「好、好、别再哭了。」
喀咚!某种东西碰撞的声音令他们同时抬起头来,而站在门口的云芜名则咬紧着牙关,瞪着他们——
当芜名使出最冷酷的手段赶跑了银雪之后,他脑海里终究挥不去临别前她凄楚的模样。她心神俱裂的表情,无言地控诉着他以多么残酷的手段,蹂躏了她的心意。
就算无法承认自己是她的夫君,也不需使用这么粗暴的手段,怪都怪自己从见了她之后,内心始终浮躁不安、定不下神,整个人已经处于不寻常的紧张状态,而她偏偏又那般迫切地求着他——他才会一时失控,放任自己的情绪,做出那样鲁莽的事。
等他有机会反刍当时的情况时,他想通了,其实他可以有许多选择,不必非得靠着这种手段来伤害她才能令她明白,只需耐心地向她解释他和她的夫君何劲风绝非同一人,他打从出生就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多少人都可为他作证,他就是他云芜名,绝非她口中的那名男子。
假使她这样还不相信,最少也可以请她去苏州城找找云家,亲眼看看他云芜名生长的地方,这样她就算再坚持也不能声称自己是她的夫君何劲风了。
考虑得越深,那厚重的罪恶感越是压得他心头难安,芜名带着道歉的心意及亲手摘的一束野花,算好时间,想等戏散了之后,前来探视她并解释……
可是!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所看到的竟是——
为何她靠在那男人的怀中,如此亲密?!
男人的手像理所当然似的放在她纤细的肩上,另一手则亲密地搭在她的脸颊上,以手绢为她擦拭泪痕。她也毫无抗拒之意,柔顺地接受着男人的安慰。清丽的脸上写着勾引人的脆弱,就算下一刻身边的男人将她拥入怀中,都不会令他意外。
瞬间强烈的妒火冲上脑门,他若没有握紧自己的拳头,恐怕就会一个箭步上前将男人打倒,夺走她。
不要碰她!你这个家伙!
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怒吼,在他咬紧牙关的时候,硬生生被吞回腹中。
冷静下来,云芜名,你有何权利在此摆出她丈夫的脸色?她又不是你的,即使怀疑她的不忠——也该是由她的夫君,而不是由你!
就算她和这名男子之间,有什么样的情感,或发生什么样的关系,都不是你能置喙的!
云芜名全身像是被下了定身符咒似的,动弹不得地僵在门口,压抑着心头澎湃翻腾的浪潮,他不断地要自己冷静、再冷静。
「云差爷吗?」阿金由椅子上起身,他护在银雪的身前,微笑地问着。「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就算要问案,您不觉得时间稍晚了一点?」
男子口中的嘲讽,令芜名蹙起眉,苦涩地察觉到他才是这幕场景中,不该出现的那个人。真正该离开的人,是自己。
「看来是我打扰了二位,这是要给银雪姑娘的,算是为我今早失礼行径的陪罪礼。」
将手上的野花往最近的桌子上一放,芜名掉头要走。
「等一下!」
焦急的女声挽留住他,他回过身,只见银雪捧起了他随手摘的那束野花,热泪盈眶地说:「这束花是你自己摘的吗?」
「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草,登不上台面吧?无妨,你不中意就扔了它。」芜名误解了她的语意,光是逼自己别去在意她身边的男人影子,他就已经无力再说任何婉转的话语了。
但银雪不但没有介意他粗暴的口吻,反而破涕为笑说:「……一样……这和当初你向我求亲时所捧的野花是一样的,都是些药草花呢。这野芍药、这葵,还有这紫苜宿……」
她抬起满是欢欣的小脸说:「你说你不记得我,却记得这东野花,不是很奇怪吗?」
芜名哪知道什么求亲的野花,他只是顺手从自己栽种的花圃里摘了些花草而已,心想拿着这些花草去应该能让她高兴才是,很自然地摘下那些花花草草,并没有特别挑选……不,他想了想,自已确实刻意跳过了小雏菊,觉得摘了那些给她不好。
「而且你总叮咛我不可以喝菊茶,说我的体质不适合喝,你记得吗?」她爱怜地抚摸着这束平凡无奇的野花野草,怀念地低语着。
是偶然抑或巧合?芜名对自己无意识中所做的事,感到惊愕连连。但这又如何?不过摘了些花草,就能证明他是她的夫君?太荒谬了!而且,她身边不是已经有了情人?又何必口口声声说她正在找寻夫君……
「啊!」芜名痛苦地缩下身子。
剧烈的头痛由脑后一路如同雷击攀上两侧、前额,他不禁用十指扣住那快要炸开的头,盼望这么做能多少消除一点痛感。
「你怎么了?劲风!」银雪冰凉的小手毫不犹豫地放在他的肩上,探上他的额头。「哪里痛?头吗?你很痛吗?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一粒又一粒粗大的冷汗由额际流向颈部,他仅能微微摇动着头,在一波波的疼痛间隙中,挣扎地说:「……等一下……再……」
芜名想告诉她,只要再等一下,把她那令人舒服的小手暂时借给他,他的头痛便能稍稍舒缓,可是却无法完整地将话说出口。但很奇异的是,她彷佛与他心意相通似的,并没有抽回手,不断地用自己的小手揉着他的额际。
这手,感觉好熟悉……
随着疼痛的渐渐消失,意识也渐渐朦胧,芜名就像是被她的小手带入一个令人心安又放松的地方,一个没有剧烈疼痛的天堂般,缓缓地闭上双眼。
☆ ☆ ☆
苏醒后,芜名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是哪里?」映入眼帘的全是陌生的景物,忧心忡忡的素雅小脸立刻关心地凑上前。
「劲……云差爷,您还好吧?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银雪拿走他额上的湿布,并且捧来一杯水说:「口渴不渴,喝一点吧?」
「谢谢。」接过杯子的手已经不再颤抖,芜名先前的头痛犹如暴风雨般,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难以相信先前还痛得那么厉害,像要迸裂开来的脑袋,竟还完整无缺地挂在脖子上呢。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润润喉之后,芜名已经较能正常地思考。「这里是?」
阿金也起身说道:「你在后台失去知觉后,我想不能就这样放着你不管,于是和团里的老王一起把你抬到这里。这是我们戏班子住的客栈,这间则是我的房间。总不能把你放在银雪的屋子里吧?」
芜名点点头,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