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特殊情况,不会赶在年根儿底下才跑回家中来陪着自己祭祀祖先。那他一定是为了长城外边的变故。老人不懂兵法,不通政务,却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酒菜上来后,端起第一杯,老李懋笑着问道。仿佛儿子只是去出一趟远门,根本没任何风险般。
“我已经派了两万人去涿郡驻扎。其他将士十七、十八两天集结。十九号是个黄道吉日,正式出征。”李旭也端起面前的酒盏,递上去跟父亲的酒盏碰了碰,一饮而尽。
这种父子对饮喝法不符合郡王家的礼节,却符合上谷易县李家村东口老李家的传统。因此,老李懋非常高兴地端起酒盏,一口闷了下去。
“河东李家也派了兵马来,届时一道北进。如果打得太激烈,窦建德也会派人前来援助。咱们这边,加在一起总计有二十万大军,胜算应该非常大!”给自己和父亲面前的酒盏再度斟满,旭子笑着解释。单论人数,这是除了虎牢关之战外,他所参与的第二大战役。只是那次他是攻击方,这次,他要凭借长城与占据优势的敌人周旋。
“李家那,那个建成,算是你的妻舅吧,他和你齐心么?还有那个姓窦的大王,他会不会真心帮你?”老李懋再次端起酒盏,却没立刻向嘴里倒。皱着眉头询问。
“暂时应该没大问题。即便不看在萁儿的份上,河东与河北挨得这么近,建成兄也会竭尽全力避免兵火蔓延开。至于窦建德,依我之见他是个有心胸的人。既然换了盟约,就不会趁这个机会来捞便宜。并且我留了些兵马在信都,万一有变,他们凭着漳水,也能支持一段时间。”李旭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
他不愿让父亲过多地替自己的安危担心。所以,话尽量向轻松方面说。而做父亲的也理解儿子的心情,抿了口酒,笑着道:“那我就放心了。家里这边你也别担心。怎么说,你现在也是个当官的,赵郡李家和陇右李家又冲着你的面子才跟咱们认了亲戚。轻易没人敢惹我这个族长!”
如果不是因为李旭的崛起,恐怕上谷李家压根儿不会被其他李姓认为是李广的诸多后裔中的一支。所以,单凭这一功劳,老李懋在族中就能活得很滋润。但李旭为父母考虑的远不止这些,他没有把握完全赢得即将到来的战争。“萁儿父亲的意思是请您和母亲二老到长安住一段时间。算是族人相认,顺便他也能会会亲家!”
“路太远,我和你娘都走不动喽!”老李懋放下酒盏,轻轻摇头。
“我派人套车护送你们过去!”李旭不甘心,继续试探。
“你没回来之前,我和你娘哪都不会去!”老李懋将声音提高了几分,非常坚定地拒绝了儿子的提议。“我和你娘虽然老了,却不能拖你后腿。你在前方与胡人作战,我们两个当老的却溜了,弟兄们若是知道了,岂会没任何想法!”
“爹……!”猛然间,李旭心里涌起一股感动,低低的喊了一声。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瞒过父母,却没料到两位老人对自己的心思洞若观火。
不待儿子再寻找其他说辞,老李懋快速将二人的酒盏斟满,一边轻抿,一边说道,“前些日子,人家说你可能有当皇帝的命儿。我和你娘两个就很担心,怕你真的被人说动了心思,不分青红皂白就往上冲。这皇帝啊,听着是威风,可要是福气不够,也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见儿子满脸愕然,老人笑了笑,继续道:“后来听说你岳父打下了京师,又听说你为了对抗胡人接受了他的封赏。我这心里反而不担忧了。你小时候,我不希望你去辽东。因为那时你和我一样是个平头百姓,没必要替跑到辽东去添沟壑。但现在你既然身为博陵大总管,六郡之中最大的官儿,这天塌下来,无论撑得撑不住,总得上前撑一撑。否则,那成什么事儿了,平素吃着喝着百姓们的供奉,看上去人五人六的!遇到该替百姓们出头时,却掉屁股跑得飞快!咱李家可不能这么干!甭说李家,放眼整个河北,无论谁家中出这么一号孬种,父母兄弟也几辈子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就这么简单个道理,亏我先前还斟酌了很长时间!已经多年每在老父面前说过正经事情的李旭有些惭愧地想。父亲就是个小贩子,没读过书,见识也不如那些智者。和村子里边的所有普通人一样,这辈子活得就像地里面的土坷垃,卑微、松散,并且毫不起眼。但春天到来时,土坷垃中却能长出麦子和黑椒。冰天雪地中,土坷垃也能像石块一样坚硬。
他无法表达对父亲的敬意,只好一再举盏。做父亲的显然很享受儿子的尊敬,喝干酒,笑着询问,“你知道咱们老祖宗李广的长子李当户那支,为啥子绝后了么?”
在酒和血的交互作用下,李旭的头已经有些晕,楞了楞,好奇地反问:“不清楚。是很奇怪。按道理,其他几位先人应该过继个子嗣给他,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他断了香火吧?”
“其实,咱们这位叫李当户祖先,生了个非常有名的儿子。但不仅仅咱们上谷李家,赵郡李家和陇右李家,天底下只要姓李的,都绝不肯让李当户的子孙入祠堂!”老李懋神秘的一笑,继续道。
“为何?”李旭第一次听到这样古怪的说法,本能地追问。
“因为他的儿子是李陵啊!”老李懋拍拍儿子的肩膀,得意地大笑。
第五百零一章 无名(9)
正月十九,博陵军北上为国守藩篱。
由于一直奉着大隋号令,所以博陵将士至今还保持了官军固有的黄甲赤帻。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条绵延而行的黄色巨龙,从刚刚解冻的大地上缓缓行过。
还是早春,田里边却已经有了农夫在劳作。隐约听到了角鼓声,他们都习惯性地丢下下了木锹、石镐等家什,跑到田垄后藏了起来。片刻后,当他们发现自己没有面临什么危险,又迷惑地从土埂下抬起头,带着几分诧异的神色张望。他们看到了赤色的战旗,还有黄色的铠甲。那是大隋官军!近些年在管道上曾来来往往多次,却第一次让大伙感到如此亲切。
有人低声发出惊呼,目光中带着几分崇拜。“我看到了,是李将军,李将军骑的是黑马!”
“他身边的是周将军,周将军脸上有疤瘌!”无论看得看不真切,旁边的人随声附和。
“好人呐!老天保佑你们!”旁边,一个更老的农夫捻土为香,顶礼膜拜。他是个去年才分到土地的流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向对自己有恩的人表达敬意,只好将最真挚的祝福送给对方。愿漫天神佛保佑好人们一生平平安安。
列队远行的将士们听不到来到田间的祝福,也看不见百姓们这些虔诚的动作。他们只看到了渐渐变得整齐的旷野。那是去年或者前年大将军推行均田令时,作为无主之地颁发给流民们的。经过了一到两个夏天的辛勤劳作,有些荒田已经重新变成了熟地。今年只要抢在第一场雨落之前将地表面刨开,洒把种子下去,秋天的时候就会有沉甸甸的收获。按每名成年男子十五亩地,每亩地产粮二百斤计算,不出三年,这里将诞生一大批新的小康之家。
而属于士兵们名下土地每人至少都是五十亩,并且距离河道更近,引水更方便。即使他们无法从战场上返回来,家人凭着这五十亩永业田,也能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当然,假如能活着回来就更好了,按照大将军府去年颁布的尚武令,有战功者将一举成为富人,获得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的田产和钱帛。
如是想着,弟兄们的目光也渐渐热切起来。虽然对即将发生的战争依旧心怀恐惧,但心中占据了更多位置的,却是对如何在战后回来过好日子的憧憬。“打赢了这仗,涿郡至少有几百万亩地好分!”临行前,善于做鼓动的行军长史们早就将利害得失向大伙解释清楚。在他们的叙述中,与胜利相反的后果是,“一旦输了,突厥人将一直杀到黄河岸边。所过之处,什么都不会给大伙剩下!”
相比于切实可见的利益与损失,年青些的弟兄们更欣赏李将军在出发前所说的那句话。“后退一步是家园!”他只说了这一句,却让整装待发的四万多弟兄们瞬间全都听明白了此战的意义。这场仗不是为任何人打的,与江都无关,与长安也无关。大伙是在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只要是男人,就不能活着看到敌人杀到自己的老婆孩子面前。
大军过了涞水,另一支规模相当的队伍也从西边赶过来汇合。那支队伍也穿着黄色的战甲,打的却是绛白相间的旗帜。两支队伍沿着年久失修的管道迤逦北进,很快将内长城和百花山都远远抛在了身后。越往北走,人迹越稀少。有时要连续走上一个时辰,才能勉强在官道边上发现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庄。所有村落周围的土地都极其平坦,极其肥沃。如果村子中有足够劳力的话,里边住民都将过得非常殷实。但事实上,这些村子一个比一个贫困,所有的窗子几乎都破烂不堪,风一吹就几乎能掉下来。屋顶上的茅草也多年没有换过,要么已经腐烂发霉,要么已经被风刮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露出下面脏兮兮的房泥。
村庄中男人差不多都战死了。或者死于某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强盗之手,或者死于薛将军和罗将军之间的某次冲突。薛将军的后代和罗将军现在已经握手言和,但死去的人却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这片土地需要投入更大的力气,才能像上谷、博陵那样重新恢复生机。但如果治政者肯尽心,这片几乎被战火烧成白纸的土地上将更容易做出成绩来。靠近涿水和乔山一代的新建村落充分说明了这个道理。虽然涿郡太守崔潜去年秋天才将河东流民安置到溪流两侧,但在官府的大力支持下,光凭着砍伐山中的木材和猎取林间的野兽,流民们便重新过上了安定日子。
看到两队打着不同旗号的官军走过自己的家门,新村中的百姓脸上都露出了非常复杂的表情。这两支队伍的其中一支将他们逼得背井离乡,而另外一支队伍却为他们提供了保护。两支队伍的主人都姓李,但高高举起于队伍前的李字,在百姓眼中却截然不同。
涿郡的天气远比博陵和上谷寒冷,所以至今尚未有草芽冒着险从地面下探出头。但远山和林梢之间,都已经带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新绿。渐渐开始湿润的空气让两支队伍中的将士们心情变得轻松,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埋头赶路,一言不发。但偶尔也会小声嘀咕几句,关于远道而来的敌人,关于道听途说来的塞外民俗。
“我听说突厥人会用自己的女儿为走到部落中的陌生人暖被子。客人可以做任何事情,过后都不会被追究!”但凡是雄性,对这种带有花边的消息肯定最为感兴趣。因此相关的流言也总是传播最快。
“那生了娃怎么办?”一个关中腔从远处搭言。说话者属于不同的旗帜下,彼此之间素不相识,但共同的兴趣让他们快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留下呗。反正突厥人只要会放马就是好孩子。长大后,能支撑门户了,谁还管娃的爹是谁!”红色的战旗下,有人哄笑着回答。话语里充满了奚落意味。
如果不是突厥人趁机生事,他们根本不用跑这么远的地方来打仗。所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推测敌人的行为。
“哪有那种可能。他们的男人就不嫌头顶上的帽子颜色太鲜艳?”绛白相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