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亦如绸。
脸盆架边掬水略略擦了把脸,顾惜朝走进里屋。
清田见他进来,忙起身颔首道:“顾老板。”
顾惜朝略回了个礼,唤阿秋捧了茶具上来,自为清田沏茶。
清田便盯着他看,正脸、侧脸、低首、扬眉、手指、手腕……
顾惜朝无疑是好看的。
只是在京城的时候,他青青孤竹的气质与那华丽浓重的城不太相称。如今到了地处江南的上海,却似一下子溶入其中。
那一身的青衣,在江南的梅雨天里仿佛氤氲着水汽,灵动飘忽,意韵天成。
清田不知旁人如何,只知自己看一次,便迷醉一分。眼看着顾惜朝持壶的右手一抖,忙伸手上前欲扶,却堪堪被躲过了。
——许是右肩的伤又痛了。顾惜朝按了按肩,那是当初戚少商打他的四枪之一,伤在右肩,逢到天凉或者阴雨便酸酸地痛,闹得厉害的时候,几乎握不住东西。
清田皱眉道:“旧伤发了么,那今晚别上台了……”
“无防。”顾惜朝截过话头。
他知道这日本军官是真的喜欢他,从北平那会儿已经开始了,不然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居然对他毫无逾礼之嫌。
爱这种东西,本来可以不分国界、无高下之分。可如今这年头,无论再怎么着的感情,都难免掺了国仇家恨在里面。
谁能熟视无睹?
当下二人都默然,只听得隔壁屋里阿秋嫂将无线电开了,隐隐有女声传到这边来。
“5个师团,4个支队共8万余人……130余架飞机……对常德地区中国军队发动进攻,日前已……皇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担任……”
无线电声波不太灵光,听的不甚分明。
仗还在打。只是住在上海霞飞路的老房子里,除了听到点无线电、翻几张报纸,对那外面究竟打成什么样儿了,也不甚了了。
眼前不还坐着个日本军官么!顾惜朝在心底讽刺的笑,幽幽长叹一声:“常德啊!湖南,听起来很远……”
“横山勇啊,这小子,当年倒不怎么样,如今到升了司令官了……”清田却如此叹道。
“哦?大佐认识他?”
“老同学吧,当年交情还不错……”
“噢……”顾惜朝看似不经意地应了声,转过脸去。
而此刻,隐姓埋名的戚少商正在驻守常德的第74军第57师中充当一名小兵。
“嘿,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炮火隆隆总有歇息的时候,士兵们总在两场战役的中间肆无忌惮地互开玩笑,打打闹闹。
谁知道下一刻你是完整的一个还是缺胳膊少腿?是死是活?
不如趁还活着,多快活快活。
“我……姓齐。”
“齐兄弟,听口音是京城那片儿的吧,被拉到这鸟地方来打仗了?老哥我姓勾,叫我钩子得了……我说兄弟,家里有老婆没有?”
“……有。”想到他了,他在上海,该是安全的罢。
“咳,我说呢,怪不得一整副蔫鸡样儿,想老婆了吧?来来来,老哥教你……”那姓勾的老兵痞招呼戚少商坐到他旁边,“想老婆的时候,咱都……”说着做了个手势。
“哦?”戚少商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听着。
“怎么样,去不去?”钩子朝他眨了眨眼睛。
“算了,我没钱。”戚少商作出个无奈的表情。
“哥哥钱也不多,下次有了请你哈!”老兵痞说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妈了个巴子,老子去见娘们儿也不给老子弄条整裤子穿穿!”
说着朝戚少商摆摆手,走远了。
此时空中几架飞机飞过,兵们忙手忙脚乱往防空工事里爬。
老兵痞钩子跑得远了,没来得及,被一枚炸弹炸成了几截,戚少商帮着找了,却怎么也没能找到右腿。
班里只有戚少商的裤子还是完好的,脱下来给钩子换上了,那尸体就埋在了炸死他的那个坑里。右腿处虚虚地空着,连个碑也没有,就这么埋上了。
与钩子交好的老劳一边往坑里填土一边哭骂:“横山勇,狗日的小日本!老子操死你老娘!”
“操死你老娘~~~~~”悲痛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
戚少商默默地填埋尸体,眼睛赤红,不发一言。
到如今,全中国已然有多少这样的无名墓?
第十九章
当天下午各类小报都登出了以酒店大堂为背景的铁游夏和崔略商二人的照片,表情一个空洞,一个茫然。
一个小时后铁游夏接到了公司老总的电话。X总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而笃定。
谈笑间,翻手为云覆手雨。他才是这个圈子里真正的王者。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露天的片场拍战争场面,一脸泥,一身土;而崔略商在同一个基地几千米之外的棚子里,醉死梦生。
他能不能听见这边的炮声隆隆?
铁游夏坐在漫天的灰尘弥漫中,茫然地看着眼前忙碌的人群,狠抽了几包骆驼。烟熏缭缭。
“一、二、三,跑!”军装举枪的群演呼啦啦从东奔到西。
“好!”换个角度再来一遍,群演们又呼啦啦从西到东。
………………
………
没有到过片场的人一定不知道做戏是个多么假的东西。
假景,假炮,假语,假声。
戏是假,人是假,统统是假。但他们却假戏真做了。
戏假情真。
谁允许的?
“铁游夏,你真的假的。”
——语调平缓,不是问句。X总说话永远是一个调子,不急不慢,平淡冷酷。
“………………”
“铁游夏,除了不许对媒体承认以外,我们都不管你。”
“………………”——没有回答。
“那个男孩,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二年级是吧,即使不演戏,还是要在这个圈子里混吧。”
“………………”
“或者你想让他永远放弃电影……你38岁,该得的都得了,没记错的话,那孩子才20岁而已。”
“………………”
“铁游夏,这么多年了,你知道公司不会同意你改变形象……或者你想让那个小男孩永远也出不了头?”
“………………”
“这年头,有才华的年轻人遍地都是,捧哪个杀哪个不过一句话,是不是。”
“………………”
“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我不是一定要拿那男孩逼你,只是要你权衡利弊。”
“………………”
“当然,如果你想让他天天出现在小报头条,顶着铁游夏同性绯闻情人的帽子,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报社。”
“………………”
“决定权在你手里,铁游夏,我没有逼你……不过说实话,你这次还真让我大吃一惊。”
“嘀——”一声回路断了,铁游夏懊恼地扔下电话。
他曾发誓要保护他,要保护青青,但最终他发现不行。
38年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够强大。
在有些东西面前,人总是渺小微茫。
“铁手!”老诸葛那边在叫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站起来,走过去,像个机器。
多少年来他披着一张叫“铁游夏”的皮,活得像个机器,成熟稳重、性能良好、从不会出岔子的机器,被所有人指为完美。
这层皮是他一手建造,如今他亦可以一手撕毁,毫不迟疑。
但他不能毁了追命。
想爱,而不能爱。
他要看着他好,看着他成功,看着他笑一世,而不是笑一时。
而他有这个笑一世的天分。
炮声依旧隆隆。爱在战火蔓延时,需要多强韧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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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夏末秋初的上海,微凉。
顾惜朝斜倚在庭中竹榻上,胁下用薄锦被虚虚盖着,阖眼打盹儿
霞飞路深处的小洋楼,房主原是英国商人,在香港被抓进了集中营,清田便把这房子顶下来,给他住着。
蝉噪园静,气象清幽,他干吗不要?
“将军,真不巧,先生刚吃过中饭,正好庭中歇着,困中觉呢!将军阿要先坐会儿?”里屋做事的苏州娘姨阿秋嫂的声音飘过来,她不懂军阶,是看到军官都叫将军的。
“无妨,我先候着也好。”这是清田的声音。
顾惜朝烦躁地翻了个身,取下竹榻一头欲滑落的长袍,披衣坐起。
青色长衫,一直未变。
如今这种样式的长衫早已不兴了,他却总穿着。一袭青衫寥寥,从肩头到脚面,直泻而下,纹丝不皱,如苍竹一株,孤高且直。
春秋是棉,夏是麻,东日里则外披件狐裘。
而如今,他又爱上了绸,丝般温柔顺滑的杭绸。
握轻了,便狡黠地滑落逃走;握重了,便起皱。皱了,那衣服就毁了。
人,亦如绸。
脸盆架边掬水略略擦了把脸,顾惜朝走进里屋。
清田见他进来,忙起身颔首道:“顾老板。”
顾惜朝略回了个礼,唤阿秋捧了茶具上来,自为清田沏茶。
清田便盯着他看,正脸、侧脸、低首、扬眉、手指、手腕……
顾惜朝无疑是好看的。
只是在京城的时候,他青青孤竹的气质与那华丽浓重的城不太相称。如今到了地处江南的上海,却似一下子溶入其中。
那一身的青衣,在江南的梅雨天里仿佛氤氲着水汽,灵动飘忽,意韵天成。
清田不知旁人如何,只知自己看一次,便迷醉一分。眼看着顾惜朝持壶的右手一抖,忙伸手上前欲扶,却堪堪被躲过了。
——许是右肩的伤又痛了。顾惜朝按了按肩,那是当初戚少商打他的四枪之一,伤在右肩,逢到天凉或者阴雨便酸酸地痛,闹得厉害的时候,几乎握不住东西。
清田皱眉道:“旧伤发了么,那今晚别上台了……”
“无防。”顾惜朝截过话头。
他知道这日本军官是真的喜欢他,从北平那会儿已经开始了,不然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居然对他毫无逾礼之嫌。
爱这种东西,本来可以不分国界、无高下之分。可如今这年头,无论再怎么着的感情,都难免掺了国仇家恨在里面。
谁能熟视无睹?
当下二人都默然,只听得隔壁屋里阿秋嫂将无线电开了,隐隐有女声传到这边来。
“5个师团,4个支队共8万余人……130余架飞机……对常德地区中国军队发动进攻,日前已……皇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担任……”
无线电声波不太灵光,听的不甚分明。
仗还在打。只是住在上海霞飞路的老房子里,除了听到点无线电、翻几张报纸,对那外面究竟打成什么样儿了,也不甚了了。
眼前不还坐着个日本军官么!顾惜朝在心底讽刺的笑,幽幽长叹一声:“常德啊!湖南,听起来很远……”
“横山勇啊,这小子,当年倒不怎么样,如今到升了司令官了……”清田却如此叹道。
“哦?大佐认识他?”
“老同学吧,当年交情还不错……”
“噢……”顾惜朝看似不经意地应了声,转过脸去。
而此刻,隐姓埋名的戚少商正在驻守常德的第74军第57师中充当一名小兵。
“嘿,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炮火隆隆总有歇息的时候,士兵们总在两场战役的中间肆无忌惮地互开玩笑,打打闹闹。
谁知道下一刻你是完整的一个还是缺胳膊少腿?是死是活?
不如趁还活着,多快活快活。
“我……姓齐。”
“齐兄弟,听口音是京城那片儿的吧,被拉到这鸟地方来打仗了?老哥我姓勾,叫我钩子得了……我说兄弟,家里有老婆没有?”
“……有。”想到他了,他在上海,该是安全的罢。
“咳,我说呢,怪不得一整副蔫鸡样儿,想老婆了吧?来来来,老哥教你……”那姓勾的老兵痞招呼戚少商坐到他旁边,“想老婆的时候,咱都……”说着做了个手势。
“哦?”戚少商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听着。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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