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有士兵来报,称城池布局图已经绘完,并将羊皮卷送至彦烨手中。彦烨轻道一声“好”,遂将其展开来与顾惜朝同看。图绘得很是详尽,连周边的环境地势也有所囊括,何处有何种场所一目了然,但其中他们最关心的攻防设施并不优秀,想是城太古老的原因。
先大致看一下,心中有了个底,待与众将聚齐再详作商议。彦烨将图卷收好,二人又沿着来时的登城道返回。
城墙很高,楼梯很长。顾惜朝走在前面,一味地拾级而下。
却听得身后脚步声越来越缓,渐至不闻。顾惜朝顿了顿,回头去看,见彦烨停在高处,也正看着他。
他便等他开口说话。
果然,彦烨微微一笑,轻道:“我送你的那件豹皮袍子呢?许久没见你穿了,不受用?”
顾惜朝一愣,随即想到那件外袍的去处……不免有些尴尬地“呃”了一声,久久未答。
见他如此,彦烨倒也似不放在心上,一边走下石梯越过他身旁,一边笑言:“很少见你为难呢。”
顾惜朝转身目随他背影,停顿片刻之后,跟了上去。
两人在天边斜照的余晖下,并排前行。
“惜朝,你我相识有两个月了吧?”
“……差不多。”
“记得刚认识那会儿,你对我还总是浑身带刺。……”
顾惜朝笑了笑。
“但我却对你更加欣赏。人就像草木一样,越是生在逆境中,越该活得强韧,绝不轻易屈服。”
“……趋炎附势我也会做。”
“是吗?我想象不到。”彦烨微微一笑,继而又道:“这次战事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
“去大南沙洲,我还有事未了。余下的,只看有什么选择。”
彦烨低低一叹:“你满志抱负、才华横溢,当世朝中实难有相媲美者。若他日十二国君主论功行赏,真重用你为国之栋梁,从此为民生、为江山、为社稷效力,你定能如同大鹏展翅,尽情地施展本领,成为保家定国的一代贤臣。”
“可是……惜朝,我却不希望你那样。”
“为什么?!”
然而彦烨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听得顾惜朝仰首吐息一声:“良将贤臣,指点江山,我何尝不愿不想?然而就算是学富五车,辗转四投,也从来无人肯给我一丝机会。”
“……你该让他们看到你的才华。”
“没用的。我出身卑微,又无权无势,那些达官贵人们哪里肯多看一眼?”
“我懂了……你一定吃过很多苦。我也差不多。”
“你?”
“对。我生不逢时,正遇到父母在逃亡的途中出世,害得全家人都被拖累。我睁开的第一眼看到不是母亲,是滴血的刺条,那些……仇家……几乎把一个婴孩虐死在襁褓中。小娃儿本该是没有记忆的,奇怪我却记得很清楚,每一幕……那之后,又是十六年暗无天日的生活。”
顾惜朝不自觉地停住脚,彦烨却在此时一笑打岔:“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吗?我现在总算混得不错。”
对方嘴角扯起淡淡的笑,只道:“人生际遇果然无常。”
“惜朝……”彦烨对着他的表情渐渐变得认真,“……不管这次任务成功与否,你都不要太执着。”
“什么意思?”顾惜朝的语气陡然生硬:“不要执着于什么?”
彦烨却轻笑出来:“你看,你现在就在执着了!这样会活得很累。”
也不知他是有心玩笑还是随心所言。顾惜朝收回目光,淡淡地嗤一声。
烧饭的炊烟已在前方袅袅而升,忽左忽右。
“如果我们相识的地方不是军营、没有战事,我倒真想好好地跟你品茗对弈一番。”
“若那样,恐怕你我也不会相遇。”
“是啊。”彦烨微仰头,轻轻叹出声。
“……难免遗憾了。”
44。
根据羊皮城池图所示,北城墙的某些段位竟然是中空的。其内里的布置很像古代神官的居所,也可能是进行演算研测之类的职所。夜间,风神之牙将帅便以其中一间作为议事厅。
这次军事商讨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最后的重点落在火山岛腐骨龙,也就是取龙舌石的地方。
按照彦烨的想法,腐骨龙凶猛好斗,不能贸然与之争夺,所有人手可分成诱饵、掩护、突击三队。其中突击、夺石的任务自然是由善于进攻的长矛队担当,而掩护一职又以弓射手为最佳。
“至于诱饵的任务,就……”彦烨一手按上羊皮卷,便要定论。
“属下自愿请缨!”
厅内的视线便都集中到了飞卫身上。
尤嫌声音不够洪亮似的,他还径直跪到了彦烨当前。
彦烨抬起目光看他片刻,又落回到手下那张羊皮卷上。声音沉沉地问:
“你打算如何诱它出巢?”
“以铁、石击声。”
“如何拖延?”
“以网缚其翼,或者用矰系绳缠住龙骨。”
“需多少人手?”
“十五。”
彦烨极难察觉地一蹙眉。手掌将羊皮卷压了又压。“……如何脱身?”
飞卫想了想,挺直背脊道:“若能到达海岸,就潜入水中脱身;若到不了……请麾主放心,属下拼死也会尽量将其拖延!”
他的声音严而不威,像一把开了刃却绝不会杀人的兵器。
余纨基还在为直属上司隐隐担心时,听得上面发下谕令:
“准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
虽然今晚所议的只是个初步定论,到时候还得视情况而改,但总是能以不变应万变的。众将离去后,彦烨又一个人对着默出来的黄泉海景图看了许久,思索着还有哪些遗漏。
城池的防御已令人增设,乌玺国也并不见影踪,可以无后顾之忧。
粮草已经备足,水源也已找到,兵器防具都早有修复加固。
将士多日来的忧躁已得安抚,现在都养精蓄锐,个个严以待命。
万事俱备矣。
明日进入黄泉海界,前途是未知。长久以来的努力,总算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胜负就要揭晓了……
成,抑或败;如何成,如何败;成会如何,败又会如何?
临近最后的关头,心口反而会有一股怅怅的空落,若有似无地升腾,在细处压抑着、徘徊着……
忘了自己是何时从厅中出来。
只知道长夜未央,夜影随行。彦烨缓缓信步,身旁是静静的矮树群,擦衣而过。
若图中内容记得没错的话,从这里再往西北去,在城池与太仞山的接壤处,那里有一个小的湖泊。
彦烨微拢了双手,踏上几乎掩没在林中的土阶,一级级而上。
两旁的树梢伸展在左右上空,月光从缝隙中挥洒下来,照得斑斑驳驳。而土路的中央,那没有被遮挡的部分,就明亮得恍似雪径。
他便沿着这段雪白的阶梯,向上而行。衣饰清冷,发丝清冷,人也是清冷如玉。
这里的气候不似人间,早已乱了纲常。在山下林中还见得有秋叶黄,走到了此时,竟已是满目银霜。
树枝上牵下越来越多的银丝。土阶的尽头,一片冰湖就躺在木林掩映间,静谧如镜的冰面倒映出山石轮廓。
微一踌躇,慢慢地走向了湖中央。冰层很厚,却挡不住心事流淌。
月带银白,冰泛幽蓝,天地是一片苍茫。彦烨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长身玉立于湖心,倾泻的银发像是与月光一起,化成了水。
他不发一语……等着那人靠近……
平稳的踏冰声由远及近,走得极慢,最终消匿在他身后。
彦烨闭上眼,沉沉吸一口气,未等吐纳,已然回身抽出剑,指住那脚步停立的地方。
两人之间,不多不少也正只隔着这一臂一剑的距离。
谁也没有动,仿佛过了很久,才听见带着清怒的声音: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走?”
飞卫定定地注视着他,线条坚毅的脸上,说不得是种什么表情。
那仿佛是被如水的月色淋湿了……
立身、回腕、气沉丹田,收了剑势。
戚少商以手拭去额上细汗,平缓呼吸稍事休息。
此为卯时,天亮后就要出发入黄泉海。
低矮的树林是练习剑法快、准、变的好地方,这里是城东,离军队集体宿营的地方有段距离,算是比较清静。
忽然间——“谁?”
听到林子深处传出来脚步声,戚少商低喝,双目炯炯盯住暗处。
沙沙声渐近。天色灰蒙,树林中光线很黯,到处都影影绰绰——但像戚少商这样的高手,要从静止的树干间看出一个人的动态,并不是什么难事。
竟是彦烨!
“彦麾主?”戚少商一度错愕后,提剑走了过去。
待靠近,便习惯性地觉察到对方身上冰凉的体息,像是已经在林中呆了很久。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戚少商问着,却觉彦烨的神情涣散恍惚,全不似平日里的明慎,不由得心生奇怪。
而对于他的问话,彦烨迟迟没作反应,只无神地瞟了戚少商一眼,口中虚应两声,就又要朝前走。
戚少商在他身后抱剑蹙眉,出言叫住他:“先前我碰到了余队官,他好象有事找你!”
彦烨身一顿,停了停之后,声音清醒不少:“他在哪?”
“应该去了南城墙。”
戚少商暗暗松一口气。眼见彦烨头也不回地出了矮树林,心里虽然有些纳闷,不过也没再做多想。
歇够了,他便要开始下一套剑法。刚刚出剑舞了几把,就又听到了脚步走动时那种沙沙声,跟彦烨先前出现的方向一致。这回他也不问什么了,就直直瞄向林中那条土阶。
出来的人是飞卫。
不知道该觉得惊讶还是理所当然。所以戚少商就只站在原地等他走近。
飞卫的模样却大有异常。衣装上竟有好几处凝固的血迹和破损,像是被细剑割伤过,发束襟口也松散不整,眼眶周围像是有红红的肿胀。
——难道一夜未眠?戚少商忍不住上前去问。之前是一军主帅,之后是主帅副将,这没头没序的到底是怎么了?
但问出的话如同石沉大海。
飞卫紧抿着唇不吭声,双眼一直看着林外,步履未停。
……仿佛再容不下其它事物,也听不进任何言语。
此时的他,比起平日的刚强精悍有些不同,只那股拒人千里的意味依旧没变。戚少商也省起他是这么个性子,想是两人之间的宿怨纠葛,便不再试图问他发生什么事。
若有事解决了便好,若没解决,也望他们不要带到战场上!
戚少商只能这么想。
而有关这一夜,后来也没人再提及过。
45。
佐兰古城,南面城墙。
城墙上的火把还没灭,冒着淡淡的黑烟。此时天空发白,城门顶楼上多了种急切的气氛。彦烨在不久前到来这里,刚听完余纨基的汇报,凝神望向西南方。
——远处深山密林上空,不时有一批批惊鸟四散飞起,说明下面正有大队人马或野兽走动。早先派出的探子在一个时辰前回报消息说,乌玺国的军队正在朝太仞山挺进!
“大约日落时分就能到达城下!”——探子如是说。
数天前,捕猎小队在林子里发现的疑似黑甲蝎踪迹,果然是因为乌玺国妖兵的接近。那时候,风神之牙就派出了探子沿途细探。彦烨心里对这情况也是有所盘算的,但当它真的来临时仍会搅乱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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