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若云优雅地拂开微乱的鬓发,站起来道:“你说得这样明白,我岂能再厚颜?”他从怀里掏出一袋东西放于桌面,指尖不舍地流连了一下。
“这里布庄剩下的财产,如今还你,我们再无拖欠。”
他步至门口,朝着高桓淡然一笑,道:“我的言而有信该让你对我改观一点儿。”
至少,至少希望自己在你心目中不是那么一个不堪而丑陋的人。
温若云悲哀地想,慢慢走出了房间。
50
独身上路的高桓有种天大地大,却无处容身之感。
扬州,是他唯一的选择,至少那里还埋葬着他的过去,他的亲人。
高桓一身落魄地回到扬州,走在街道上,竟没有识得他。
高记布庄的人和物也已经埋葬在短短的岁月中。
站在萧条的布庄门口,高桓从温若云留下的东西中找出钥匙打开生锈的门锁,门一敞开,一股难闻的气息迎面扑来,让他不由呛了一下。
阴暗的布庄里有种诡异的安静。
后院中的小小竹林仍在顽强地生长,但却失去了绿色的生机,只是黯然地立在一旁。纸糊的红灯笼早已破烂,只留空洞的残骸在半空随风摇摆。
趁着天色尚有微光,高桓进了祭卿坊,推开房门,走到书柜前停下脚步。
书柜上有只玲珑的花瓶,久置而无人打理,致使沾染了尘埃,瓶身不复洁白。
高桓伸手摸了摸花瓶,指腹轻柔地将瓶上的灰色抹去,掌心下滑握住盈盈的瓶身,手腕陡然一转,花瓶随之转动。
紧接着,高桓后退一步,一阵墙壁裂开似的声响传来,厚重的书柜缓慢向一旁移动,直至打开一道可容一人进入的信道口。
高桓望着信道口温柔一笑,道:“我来带你走了。”
原来信道口内另有天地,竟是一间小小的祭祀房,供奉着一张灵台,牌位上写的是“高家凤氏绣卿之位”。
高家自然有自己的祖坟,但高桓绝不让凤绣卿葬在那里边,因为那里不配。
高桓将灵台上的骨灰盅抱进怀里,席地而坐,随手打开了带来的酒坛。
“我记得你曾说过要喝醉仙楼的出嫁女儿红,我为你带来了。”
说罢,他单手握着酒坛沿口在灵台前轻轻一洒。
醉仙楼的掌柜在他姑娘出生那会埋下十八坛酒,昭告扬州城百姓这酒是要等到他姑娘一十八岁出嫁才挖出,十坛做嫁妆,另外八坛价高者得。高桓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为的就是赶上这女儿红的出土。
凤绣卿出嫁的时候没有一分嫁妆,当她听说醉仙楼有这样的趣事时就一再地说要尝这酒的滋味,高桓应承过,如今来兑现了。
高桓灌了自己一嘴的酒,对怀里的骨灰盅一笑,仿佛抱着的是活生生的人,道:“你酒量不好,我帮你喝。”
日落月起,天边最后一道亮光淡了去,栖息在院子里大树上的鸟儿都拍打着翅膀散了去。
这一院子的寂静让人莫名心惊,忽然一道低低的询问从房里传来。
“卿儿,你说我疯了么?”
否则为何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心痛?
还有,忘不了他曾在耳边低喃过的话和他最后留下的眼神。
这些不该有的记忆为何渐渐清晰起来,使得你的面容越来越模糊?
高桓突兀地大笑起来,酒醉三分醒,压抑在心底的东西竟比清醒时看得还透彻。
说不清道不明,睁开眼时的怜悯,恍然大悟时的痛恨,怎么会到最后成了不忍和心疼?莫非这又是一个不知何时实施在他身上的阴谋?
温若云这三个字让他恨,让他痛,更让他开始唾弃自己,因为忘不了意味着背叛,他怎么能够容许自己的对卿儿的背叛!卿儿为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生命,他该用一生来偿还,他的心这辈子只能忠于凤绣卿这个人。
高桓高举着酒坛,仰头狂饮,流淌的酒水洒了一脸一身,浓烈的酒气慢慢扩散在房间角落。
51
自步出高桓房间那一刻起,温若云便做了决定要回京城去。他没有收拾任何东西──他本就无物在身,多出来的也是从高记布庄带来的,既已说定了不再纠缠,那么这些个事物更是不需留在身边徒增伤感。
离开客栈的时候夜色已深,万籁俱寂的街道上只有凉凉的风从颊边掠过,他的身影落寞得连小二都忍不住出声。
“这么晚了,客官不如明早再走吧?”
温若云仰头望了望清冷的月色,长叹一声,却对小二道:“与我同来的那位公子,你要好生伺候,他身子微恙,切记一日三餐按时送上。”
小二心里有疑惑,却未敢言,哈腰点头应是。
温若云朝那客栈楼口流连了一眼,终是苦笑不己地走了。
他本该直接往京城而去,将扬州的一切化作烟似的梦,淡了忘了,不见不烦,无奈心头却仍挂有一念。
至今他还没有在凤绣卿坟前上过一香,倘若就这样回了京城,怕是往后更要日思夜想,不得安宁。
打扰了熟睡的马贩,温若云买了马匹就直往扬州而来。
对于凤绣卿的最后归宿,他毫无线索,计算高桓的那段时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更是忘了去打听,于是赶了三日路后,一进入扬州城门,他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牵了疲倦的马儿,温若云心不在焉地走在街上,垂首思考。按理来说,最有可能埋葬凤绣卿的地方自然是祭卿坊,问题是高桓会将人埋在哪里?
莫非是院子里的那棵残树下?
温若云疑惑地蹙着双眉,停下脚步,抬头一看,竟是不知不觉来到了布庄门口,一手下意识地往衣内探去,怀中一空才想起属于高家的东西都已还了高桓,其中包括布庄的钥匙。
暗笑自己一声,温若云拽了拽缰绳牵着马儿折身,欲寻落脚的客栈而去,此时,一身素色打扮的女子迎面走来,她的目光只痴痴地流连在布庄的门口之上,并未注意到一旁的温若云。
看清女子容貌,温若云吃了一惊,她不就是曾见过一面的碧蓉吗?碧蓉几乎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忙叫道:“碧蓉姑娘请留步。”
碧蓉闻声收回目光,这才发现他的存在,迟疑了下,才恍然道:“原来是温公子。”虽只一面之缘,但温若云的面容还是给她留下了一定印象。或许是女子天生的细致心思,温若云的相貌让她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街上毕竟不适合交谈,各怀心事的二人便寻了客栈坐下。
碧蓉道:“公子如何知道我的真名儿?”她对外自称是“凤绣卿”,温若云与她非亲非故,如何得知这个秘密?
温若云苦笑了下,将他从京城来到扬州寻凤绣卿的事,包括对高桓的阴谋一一道出。
碧蓉听完,凄然一笑。
温若云疑道:“你不为高桓生气吗?”他想碧蓉既是对高桓有情,自己这种阴险的手段自是要得到对方唾骂的。
碧蓉轻轻道:“我生什么气,又有什么资格为他生气?况且,我们都是一样的。”一样得不到他,但她却对温若云生出些许艳羡,自己愚笨地选择作为替身生存下去,不敢去争取,到头来还不如温若云的一个阴谋来得让高桓永远记住。
温若云明白她话中所指,苦笑不语,黯然地垂下眸子,片刻后才想起要事似的问道:“你可知我姐姐葬在何处?”
碧蓉摇了摇头,道:“卿姐的后事是少爷一手办的,他不肯让其它人帮忙,也不许任何人靠近祭卿坊,所以除了他自己外,没有人知道卿姐在哪里。”
想到高桓那时承受之痛,温若云的心痛只化作脸上的艰难一笑。
“我想少爷会回来的。”
碧蓉缓缓而坚定道:“因为卿姐还在这里。”
温若云点点头,苦笑着指了指胸口,道:“也在他这里。”
虽然回来扬州一趟有些无功而返,但因高记布庄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温若云打听不到消息也只好动身回京,毕竟连碧蓉这样知内幕的人都不清楚的事,他亦不用指望他人了。
送行的时候碧蓉问他:“日后还回来么?”
或许是同病相怜吧,他们对彼此都有种怜悯之情,如同姐弟一样相处。
温若云叹道:“不回来了,来了也只是让自己更伤心罢了。”
碧蓉理解地笑了笑。
送别碧蓉后,往城门而去的马蹄走着走着却掉转了头。
温若云告诉自己再看一眼,这一次是真正地告别,告别扬州,告别高记布庄,告别这一段情。
52
高桓睁开微醉的眼,看到他此刻并不想看到的人,皱了眉,他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温若云也想问自己,是什么牵引着他回到这里?是不是一切冥冥中都有了安排?
方才他回到布庄,看到大门上的门锁被打开了,不作他想,他知道肯定是高桓回来了,心里还在为那句“各自天涯”而挣扎,双腿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寻到了祭卿坊来。
也只有这里才值得高桓留恋。
他苦涩地笑,在门外偷偷看了高桓好久,从夕阳西下一直到月盘升空,看着他如何打开秘密的信道,看着他如何珍惜地捧出凤绣卿的骨灰,看着他悲伤欲绝地痛饮,尽入眼底的这一切让他的心又酸又痛,直到高桓醉得闭了眼倒在地上,他才敢现身进屋来。
“别喝了。”温若云拿开高桓手中的酒坛,本也想拿开他怀里紧抱的骨灰盅,犹豫了下,终是不敢动手。
“你身子才好,不该喝酒的。”他轻声劝道,扶着高桓坐起了身。
高桓眯着眼打量,月色很淡,而且他们又身处角落,四周的阴暗教他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他就是硬撑着沉重的眼皮盯着对方看。
温若云自是察觉得到高桓的视线,却不敢抬头。虽说这次相遇是偶然,但他怕高桓却未必相信,只把他又当做了无耻之徒。
高桓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声音像是低喃自语,迷茫的眼神却像在询问。
温若云看了看他仍抱住不放的骨灰盅,道:“我是来看看姐姐的……”本还想再解释一些,却又倏地住了嘴,因为高桓突然用力推开了他。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高桓恍若未见温若云难看的脸色,走近灵台,将怀中骨灰盅轻轻放了上去。
他摸了摸骨灰盅,道“她会很高兴你来了的。”口气很平淡,没有盛怒,也没有愤恨。
温若云知道那是因为在场还有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只有在那人面前,高桓才会如此平静,而不是因为宽恕赦免了自己的罪行。
他走上前,高桓便退开,拾了地上的酒坛走到门口,斜靠在门框默默地喝。
温若云知他未离开,安心不少,对着那牌位上的名字看了又看,脑中浮现凤绣卿的音容笑貌,如今只觉得亲切,再无当初的心悸。
抱歉,还有谢谢。
温若云在心中默念,尽管还有更多的话想要对亲人说,但在门口的男人的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他的心,让他只能将全副心神放在他的身上。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高桓没有转头,对着深沉的夜空道:“走吧。”话却是说给身后的人听。
温若云脚步一顿,心想他终究是容不得自己的。但这一刻的他们之间的平静却是难得,他无论如何不想错过,伸手拿过高桓手中酒坛。
“我陪你饮完这坛酒便走。”他道,举着坛子喝了一口。
高桓怔了一下,意外地没有拒绝,只又夺了酒坛狂喝。
喝得醺醺然的二人倒坐在门口,高桓唇角含着笑意,但温若云看得真切,这笑只是哭的假像。
许是酒壮了胆子,温若云堂然伸手抚上高桓的脸。
高桓偏头看向他,眼底的复杂不知是否温若云看错,似乎带有那么一抹挣扎。
温若云闭了眼倾身上前,战战兢兢地献上自己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