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窦听到花袭人的感慨,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上前两步,倒身便拜,花袭人反手一挡,托住他手上的纸扇,愣是将他胖大的身躯平平托了起来,再看那纸扇不弯不折不破,完好如初,唐门丫头们敛去嬉笑,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唐大,你莫要多礼,陈年旧事也休要再提,如今我是小花儿的爹花袭人。”
唐窦虽早已知道这一切,但听他亲口说出还是心里一凛,又涩又疼辩不出滋味儿,趁花老大撤去劲道,还是一矮身儿跪了下去,
“……花……花先生……能做小花儿的爹……也是功德无量的成就……唐某还是要拜!”看他的姿态模样,倒不知他拜的是花老大还是小花儿。
花袭人侧头看了一眼恭敬跪拜的唐窦,毫不理会,淡漠地转过身,拉着小花儿走到背风的一侧,细细询问他这二十几天的经过。
唐窦不以为意,自行站起身,小纸扇儿一扇扫去袍子上的浮尘,转身去对付他的五个丫头,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转眼就被莺声燕语,甜言蜜笑所淹没。
小花儿带着花爹回了舱房,一边告诉他发生的所有事故,当说到那个冒充唐七少的唐亦袅时,花袭人脚步一顿,停在了舱门边,脸上阴晴不定,
“老大,唐先生认为他就是人称鸾生的蜀王世子卫元嘉。”
花袭人微一沉吟,忽问:“他说他十四岁了?”
“是,他和我身高差不多。”
花袭人蹙起眉头,——十四岁?怎么可能?
“他比你先掉下苍渊?”
小花儿点点头,心里猛地紧缩,那个行为乖张毒辣的少年,转瞬就消失在云端,——“景生,记住我,我也是一只鸾鸟!”他的话也随风而逝,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点笑,好像小孩子揭开谜底般地开心。
花袭人伸手撑住舱门,“你说他曾提到过一个什么人,好像非常神秘,还说要把阿鸾送给他?”花袭人的面色苍白,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小花儿若有所思地看着花老大阴郁的面色,再次点头,心里一动,背脊发凉,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证实。
花袭人嘴角一扯,却不像笑,缓步走进舱房,在床边坐下,眼睛望向虚空,静默无言,似乎跌入了久远的回忆的漩涡:
‘——你是嫡生嫡子,你是高高在上的太阳,而我,不过是下贱宫女生在废殿里的一只老鼠,永远都趴在沟渠中,可今日的王也许就是明日的寇,今日的太阳也许就是明日沟渠中的一抹水渍,你可别太得意!’那个狂肆邪魅的人不断不断地从记忆之海中翻波而起,妄图击溃花袭人的心智。
‘——我要你——要你——要你——不然就毁了你——毁了你——毁了你——!’他嘶哑的叫嚣从舷窗,从舱门,从舱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花袭人猛地攥紧床上的被褥,松开,再攥紧,指节青白,十几年前的那一夜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得就像刀锋上冰寒的锐光:——灯烛煌煌的寝殿里,睡塌凌乱,他被药物麻痹的身体瘫软无力,那人……那人骑在他的身上一下下猛力入侵撞击,伴随着粗重的喘息,破碎的呻吟,淋漓的血水,珠帘一阵淅梭脆响,透过眼上汗湿的碎发,他和真颜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一个惊恐万状,一个哀痛凄伤,从此后——便是万劫不复!
——那个人不止毁了他——还毁了真颜——如三秋桂子般的真颜!
砰砰砰,轻轻的敲门声忽然响起,花袭人眸光一闪,松开了手里攥紧的被褥,下意识地用手拍抚着,小花儿不动声色地看看他,转头说:“——请进!”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一角红裙飘了进来,小花儿松口气,嘴角含笑,看着唐怡和她肩膀上的花铃铛儿,
“唐小七,没想到江湖上盛名远播的唐门七子竟然是七位‘女子’,当真出人意料。”小花儿边说边向铃铛儿招招手,这只热爱美色的大鸟十几天来早已被船上的众丽妍迷得团团转了,此时看到小花儿,好像终于找到了方向,羽冠一抖飘飘飞向他,却被花袭人抬臂拦住,生怕他撞到小花儿的伤处。
“怎么?你不服?”唐七小姐秀眉一挑,乌亮的黑眸中似笑非笑。
“——不敢,不敢,你们七个,我才一个,我有几个脑袋敢不服呀。”
铃铛儿看看小花儿,虽仍是个少年,但其身形秀逸挺拔,姿态含蓄高贵,穿着墨色锦袍;更衬得脸容沉静绝美,胖鸟小眼儿骨碌乱转,已目色神迷,小花儿俯身,夸张地连连拱手,表情惶恐,唐怡忍不住笑了,唇边显出浅浅的梨涡,连苦大仇深的花老大都舒展眉头,面色回暖,小花儿偷眼看到,终于放下心来,
“你这是要把我们运到哪里去呀?别是运去某大陆的奴隶市场吧?”小花儿继续玩笑,活跃气氛,唐怡敲门前的那一刻,舱房中的空气好似已被抽干,他觉得氧气稀薄,呼吸困难。
唐怡一听就拧身儿飞步上前,伸手欲捏小花儿的两颊,“——快让我看看你的牙口怎么样?能不能卖出个好价钱?”
小花儿笑着闪身躲开,唐怡来不及收势差点撞到花老大臂弯儿里的花铃铛儿,惊得胖鸟叽咕乱叫,她窘迫地稳住步子,心里暗怪自己频频失控的行为,赶紧端正面色,向花袭人微微点头,
“花先生,我们正在前往东南外海上的一个大岛,那是我外祖家的领地,我们叫它大华。”
小花儿看着她脸上瞬间变得端肃的表情,心中默然,他们的精神和躯体何时才能真正匹配协调呢?甫又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禁郑重起来,忙开口问:
“——你外祖家的领地?竟然在海外吗?”
不等唐怡回答,花袭人嗯了一声点点头,“——小花儿,唐大先生的夫人是前南岳王杜润的独生爱女敏琪郡主,他们之间的姻缘才真是一个传奇。”
“我爹说当年多亏了花先生才成全了他们的姻缘。”唐怡福身,表示感谢。
“我当年只是一个幼儿,如何能替他们做主,倒是我的父……父亲……和杜老王爷有些交情……为他们说合,老王爷又最疼爱这个独生女儿,不忍她为情所伤,也就默许了他们的婚事。还把领地中最大的岛屿赠予敏琪做为她的嫁妆。后来南岳归顺了南楚,杜润老王爷就带领族人迁至这个海外领地隐居。”想起那段往事,花袭人不禁心中喟叹,“——我记得老王爷是在岛上辞世的,不久你的母亲也因难产而亡故,当时那岛好像叫离岳岛。”
唐怡别开脸,望向舷窗,眼中似有泪光,“母亲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我爹送她上岛与外祖合葬。后来,我们改岛名为大华。”
——大华!小花儿心里想往,如此温暖明亮的名字,那应该是个充满希望的地方。铃铛儿窝在花老大的怀里,七彩尾羽轻抚着小花儿,似乎也对大华岛心驰神往。
“如今内陆局势混乱,大夏雄踞北方和中原,而南楚占据整个东南,如今又入侵西南,我们唐门在蜀中已无存身之处,未来形势将如何变化还未可知,”唐怡转过身,看着他们,娓娓道来,花袭人凝神细听,“我爹计划日后在内陆的所有行动都转为地下,包括那些生意和各分坛的人马。花先生觉得可妥当?”
花袭人听着小姑娘有理有据的叙述,心里暗赞,面上却平平淡淡,“就按你爹的计划办吧,你们唐门之事不需和我商量。”
唐怡眸光微转,看向小花儿,“我们当然不敢劳动花先生,不过我爹说了,需向花先生借小花儿一用。”
花袭人似乎早已料到,但笑不语,小花儿有点愣怔,伸指点向自己,“——我?借我一用?何用?”
“嘿嘿嘿……煎炒烹炸……自然是想怎么用怎么用。”玩笑开完,唐怡才惊觉又失态了,忙要捂嘴,还是觉得幼稚,心里懊恼,不知如何是好,
“小花儿不适合入菜,倒是可以用来烹茶……”
花袭人的一句调侃替唐怡打了圆场,唐怡松口气,而花老大则轻吸口气,鼻端立刻嗅到一丝冰雪寒香,眉头微蹙,他摸出一丸药递给小花儿,“原先配给你的药都丢在路上了吧,你的体香太招摇了,以后还是要按时吃药,避香为妙。”
花铃铛儿伸长了脖子往小花儿的怀里钻,亮丽的羽冠乱抖搔到他的颈上,引得小花儿嗬嗬直笑,立刻忘了被唐怡和他家老大同时戏弄的气恼。
花袭人和唐怡看着那一人一鸟,都觉得眼前一亮,——铃铛儿七彩斑斓,小花儿素衣墨裳,却都极灵动鲜明,引人遐想。
唐怡见小花儿捏碎蜡丸取出一粒碧绿的丸药,不觉轻吸口气,——这个——这个色泽模样,怎么看怎么像姐姐们鼓捣的毒辣小玩意儿。刚想开口阻拦,小花儿已将绿药丸子放进嘴里,笑眯眯地嚼着,好像滋味不错,
“小七,你还没说要借我去做什么?”边吃边问。
“借你去做岛主呀,我们全都为你马首是瞻。”唐怡说得一本正经。
小花儿大吃一惊,这怎么越听越想小时候玩的海盗游戏呢?
“——我?岛主?有没有搞错?”小花儿疑惑的眼光轮流在他爹和唐怡脸上扫来扫去,却没看出任何端倪。那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十分气定神闲,异口同声回答:
“——对,就是你,岛主,没搞错。”
小花儿伸手指向花袭人,“老大,难道这事你也参与了,不会吧?”怎么觉得自己被算计了呢?
“你没听我刚才和七丫头说嘛,唐门之事我不管,咱们既要去人家岛上住,自己要听人家吩咐。”花袭人拍抚着铃铛儿,说得理所当然。
小花儿听得更觉可疑,他家老大啥时听人家吩咐过,从来都是一意孤行,无法无天。
“小花儿,你别紧张,我们可没打算把你供起来,不过是想请你负责航运之事还有大华岛的经营计划,和我们一起重建家园,你可愿意?”唐怡凝视着他。
——天地广阔,家园难求。家园二字最能打动人心,小花儿重重地点头,灿星似的眼眸亮闪闪的,“——好,一言为定,重建我们的家园。”
啪地脆声响起,两人击掌为盟。
晚云收,淡淡天幕好似一屏光洁的琉璃,皎皎明月,跃出海面,莹莹无尘,皓色千里澄辉。
吃过晚饭,花袭人和小花儿走上甲板,找了个避风之处坐下,静听涛声回响,
“——老大,咱们的家呢?”小花儿轻声问,眼睛却看着船舷外的银色波澜。
花袭人一笑,展开双臂,袍袖飘飘,“——就在这里了。”
小花儿仍然凝神望着远方的海天,心思一下子飞回到坤忘山中,“我……是问你红河谷……”
“——烧了,一把火烧了。”花袭人的声音平而淡,似乎万事不盈怀。
小花儿低下头,粼粼波光在他的眼底闪烁,——这样也好,干净利落,一了百了,令人无迹可寻,但将近十三年的岁月,都留在了那间草庐,也全随着火焰化为灰烬了吗?还有——那扇竹窗——他和阿鸾曾背靠背,隔窗而立,当时彼此的心跳好像还在耳鼓内回荡,
“我的种子呢?”小花儿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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