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岚飞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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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岚飞雨-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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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他还始终记得辛玥时常这样大声嚷嚷地──

『打战侬行,动脑就不成了,别别别,要侬学那啥膏子战略,这不成啦!高野你不要念侬,你想策谋侬全照作就是,我俩一辈子拆不开的好搭挡么!怜渶娃娃来的好,让侬陪你玩去。』 

辛玥是轻疾骁勇、风标俏倬的英挺勇士,赞扬他的佳语俯拾皆是,但唯一没法赞他的,恐怕只有脑子这回事。

他有些轻浮,作事也常凭一股蛮劲行动,当他们出去打战时,战略策谋之事,都是靠父王定裁。父王总想着教会他兵法之事,但不想学的事,避的理由可就多了。姑姑跟怜渶,就都常被拿来当挡箭牌。

不过也刚好,辛玥不喜欢要动脑的策谋学,怜渶也不爱那心机。所以他们这一大人一小孩,就常借机厮混在一块,要嘛跑马,要嘛习剑,最后他一身功夫最实用的部分,可都是辛玥权作师傅教的。

说来,辛玥形同怜渶的师傅、朋友,更甚于是第二个父亲。他思念他,一如思念那逝去的故土。

回忆中的人物,有些面貌清晰有些音容已模糊,但一概相同的是,大伙都已葬入黄土,连同笑声连同歌谣,一掘一铲的掩埋下去。全让那沙土战火盖过鲜血,掩过白雪,什么都没有了,包含他的回忆,都是残缺地──

那么,当他抱持一点渺小希望,冀望从岚口中得知的熟悉名讳,会有可能与回忆相联,是否不过更突显自己的无奈与可悲?

摇了摇头,怜渶试图将如此想法驱逐,或许是荒谬,但正如他寻觅画卷伊人一般,他是在拼凑自己的回忆──这是存活的人之使命,让故人仍能清晰活在脑海中,便等同延续薪火相传生命的真谛。

怜渶是这样想的,但也没忘记现时的正经事,沙漏钟间隔的板子已倒转三回,他却还没等到霖。

那对双胞胎兄妹,个性是全然两样。性子是岚严谨些,但也因此他格外重视皇族成规,不可能对等要求他事情,约定之事,对方总是要低一阶,与岚相约,等人已算怜渶便饭之事了。

但霖不同,她过份老实,拗劲特别固执,尤其在于约定的事情,她很有一定坚持。相对而言,她从不迟到的,今天,竟让怜渶等了三刻钟,实在奇异。

春风东拂来,云散雾清,远方视线的落点,樱树林尽头在花叶纷落下终于出现一人影,可是怜渶等候许久的霖?当他举步驱近,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人。

『怜渶娃娃?』

在一抹辉映日照的金光下,那句霏语,喊的响亮。 

*****

近午时分日照正烈,樱树林给蒸出一片氤氲,由顶头直落的艳阳偏折出七彩虹光,在虚实间弥漾。

「辛玥,果真是你呢……」许久没讲的霏国话,卡在怜渶喉咙,每个字都奇痒。字字从唇瓣吐出,却又像吞进了什么,引得鼻头酸涩。

站在怜渶眼前的男子,作中原武将装束,可是|乳白的皮肤以及纯金色额发皆明显告知其西域人的血统。唯独在那俊逸脸庞上,那双凤飞似的眸子,还有分中原古朴的韵味。

「再见得王子,侬也意外又欣喜啊!」男子口中是难掩兴奋,一激动更是将怜渶大力揽入怀中。「瞧瞧,娃娃眨眼已经那么大了,要跟您父王高野一个模样了。远处瞧见,侬真以为是高野,又在雪樱林想樱公主呢……」

辛玥的声音,依旧他贯有的豪迈气势。但行语至尾,却因思及现在时空,那话中故人皆去,蓦地截断,更尤然突显惆怅。

任凭嘶哑入灵魂的呼喊,再唤不回的重要人们,当心还没痊愈站稳时,实际脱语叙及,就活像真给冰椎刨过,痛极。但心伤得耗多少时间治好,一年、十年、数十年或直至自己也被黄土葬埋时?

辛玥的出现,过往情境在怜渶脑海中仿佛又贴近了些。心像有小针扎孔穿洞,胸腔积一股苦涩。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不可思议的平静。他没有忘记父王娘亲以及霏国的回忆,但与霖岚逐渐增添的情感,却于不知觉中,已慢慢填补那寒冰的心伤,这是怜渶至今尚未查觉的。

「父王知晓你还能清楚记得他音容,想必安慰。别要难过了,我们能在此重逢是喜事啊!」

以一位怙恃俱失的年少孤子,这正是得体的应对,未料听得此语,却反让辛玥激动了。还没来及阻止,辛玥已噗通跪地。 

不似中原人跪拜君主的礼俗,对他们西域人而言,男子跪地时是等同将灵魂接触地母神,恳请审核罪孽的一种至大忏悔。

「是侬护主无能,率残兵火攻府京皇城时又再次败落,实在无颜见您!」

「是你带兵攻打府京城?」

怜渶正欲将辛玥搀扶起,听得此话,整个手却是僵立在半空了。那个留在霖与岚及府京人民心中绝大的梦魇,竟会是辛玥领头所为?

当年耿霏战争,因耿军的计谋,战地多是在西域或边疆,从未波及到中原京城内。最后一役更是直在霏国祖山寒霏山下开战,耿军调动最大配额军队攻坚。于此情形,父王只求能保护子民逃离,延续霏的血统比延续国威更重要,这是父王的理念。

但他不知道,却有一大部分的霏国军民,利用趁上春雪融化的水势,不作逃亡,反而火攻入最脆弱的耿朝京都──府京。

尚在长欣王府时,仆役私下咒骂怜渶时,便总会提起那场伤害耿朝最重的余波战火。当时他可不在意,还暗地叫好,活该要给这些瞧不起他的人好受。可是后来他识得霖和岚后,两人逐渐占上他心头时,他们的痛,便也感染到他。

在这场战役中,怜渶失去了父亲娘亲,霖与岚也失去自小如娘亲照顾他们的太监雁子以及亲近的皇叔岑王。

战争,叫谁人的内心都要割道伤,留下分伤痛。而人总要经历过,才知道如何痛。往昔总是由霏单方面胜得其它国家,怜渶不能懂娘亲排拒战争的理由,如今他总算体会。

「过去的事就算了……」

「属下无能,被耿朝岑王擒着。后虽经耿朝帝君任用,但仍记挂霏国,待有机会复仇。如今能再见第一继承人王子您,便是上天的指示,只稍您一句话,北卫军马皆可使唤……」

片面意思解释,辛玥当然以为怜渶的『算了』是指火攻一事。没注意到怜渶脸色难看,辛玥侃侃而谈道。

「不,不要再说了!」使足力吼断辛玥的话,怜渶感觉自己像突的被抽空似,两脚虽抵在地面,却是无比孤零。

「王子?」

「我,我是霏国人,但也是耿朝人。复仇?再次引起战火,再次造成|人民家破人亡,造就无数个像我还有霖与岚的孩子?够了……我一路上从府京回行阳,看到许多像我一样,融合霏族与耿朝血统的孩子。虽然现在社会地位还不高,但我这些日子随岚学习法政,我知道主政耿朝并没有歧视他们,改观平等只是时间的问题。如此,何苦要再去揭起波澜呢!」

花瓣落叶箫箫下,林子风声亦飒飒。

当怜渶将心中理念坦诚无掩饰的叙述完,两人间却是一时宁静。好一阵后,辛玥才慢慢抬起头开口接语,将视线对回怜渶,眼中充满愤慨之意。

「王子,辛玥是个粗人,没法像您看的未来远。侬只知道高野,他是在侬眼前,被耿朝帝君杀死的。那像妖物美绝的脸,魅惑人地,侬每日见他每日想起高野,一生不会忘的!侬没法宽恕他,没法宽恕的是侬自己──」

辛玥拳头拧的死紧,就像要扭断什么事物般。怜渶可以明白他想为父王报仇的心意,却不解他最末尾句是何意思。在辛玥效力于耿朝时,莫是还再有与耿帝有过结?

这念头只在瞬间闪过,怜渶没有考量太多,只一心想劝导他。但此时辛玥接口讲的气话,却是重击怜渶。

「难道王子忘得了您娘亲樱王妃吗?忘得了她投河之时吗!」

江河潋滟,娘亲投河的水柱,像把刺刀,随着父王总叮嘱他要保护娘亲的话,在鲜明的回忆中,始终刺穿在他心脏的。只要一有伤痛就多往下劈,一寸一寸,将他的心碎成两半!

剧痛袭上心口,怜渶还是硬撑,最后向辛玥说道:「辛玥,我很高兴见到你,但这话题我不想谈了。若你还要重谈此话,我们形同陌路!」

语毕,怜渶的意识涣散,但他仍能记忆,这句话他讲的极不顺畅,极生硬,却是使用耿朝人的语言,使用中原话讲的──

*****

一面镜屏倒映两种血缘特征,一面心镜摄画两道灵魂存在。

荧荧明镜,他总默默看着一切,隔层明瓦琉璃,看怜渶与霖理所当然的交集,却是他渴望非常的情谊──他是『霏英琏』,是存在于『霏怜渶』体内的另一灵魂。

方纔因辛玥的失语,让怜渶内心难受,才导致英琏能有再浮现的机会。

「咳!咳!」切换到主意识时,会因怜渶心痛程度,对英琏造成不一定的身体疼痛。单手倚住一旁树木,英琏感觉喉头像燃把火焱,很难将空气咽下。激咳一阵后,英琏呼吸总算顺畅了,短时间的缺氧让他昏眩,但他知道现在不是休息喘气之时。

『霖,你再等会……』仅管状况如此,英琏还是撑起身体使尽力气往辽阔御花园另一头行去。

御花园,如其名是供作皇帝贵族游憩的高雅精致园子。一般印象,便以为是一固定区块。实则不然,皇城内大小宫苑数千计,但主宫殿堂仅九座,而除了宫殿自拥的独立花园外,另各有一角广大花园彼此交夹,此即是御花园之全貌。

华武宫侧的御花园,以春草为主景,时节正宜,整个园内煞是缤纷。倚在老樱树下的少女,人面似桃,不睁眼细瞧,真当是楚楚花仙下凡游览,而百花献鸣。

远远瞧着这景,英琏总算安心了,缓下脚步他仔细将衣冠装束整顿,并试图让自己的声音能保持镇定,但终究还是难掩语调兴奋。「霖!」那声呼唤是如此晴朗地,直递过纷落花雨,仅盼求得仙女回眸一笑。

的确,一听得英琏的声音,霖是泛开了笑颜。但转念一想,随即又换成斜竖的柳眉,眼神中可多带有分怒怨了。

「你可总算来啦!」撑着腰,霖掏出怀钟甩在英琏眼前,语气可多有埋怨之意。

「弄错地方了,以为是和宁宫那儿樱树林,也痴等好一会啊!」

匆忙跑来,身体状况又还没稳定,汗滴珠大滑过英琏苍白脸颊。见他如此,霖也多有不忍,从怀袖取出自己绣的鸳鸯帕,本打算要帮他擦拭,想起礼教之仪,是又不好意思,只将帕子往英琏手上一塞,背过身去,语调中已没那么怒火了。

「我说过你从校场晨练回来,到华武宫较近呀!」

「以为是接近你读书的和宁宫呀!不敢劳姐姐走远。」讨好语气的,其实是一样的心意,可英琏是较霖直接些讲出了。

「就尽会耍嘴皮子,耳朵不生得牢靠些,听仔细人家说的话啊!」是这样讲的,但从语气中就可听出霖已不介意了。

拱起手,英琏不正经学着中原人陪礼的方式求饶。「你的话我句句都听仔细了,这回算我误着了,你菩萨心肠就饶我一道嘛,霖姐姐。」 

英琏一边庆幸霖的好说话,一边也埋怨怜渶。毕竟他虽然可以见着外头情形,但不是字句都能听清晰了。莫不是他那么仔细的盯着霖瞧,怎能从她唇形辨出是华武宫的御花园樱树下,怜渶在这方面是太马虎。

「你就这求饶时跟平素装憨时,才叫姐姐,忘了还打诳语,羞不羞人呦!」噗嗤一笑,霖轻巧蹦开英琏身旁,系在发上的茜染绢带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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