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曙为皇帝披上貂裘,确认严实暖和了才微笑著去扶。
长孙止拉住他的手,对一旁的长福道:“把那件狐裘拿过来。”
长孙曙有些无奈:“皇兄,臣弟身上已经很暖和了。”
长孙止疼爱地拍拍他的手背:“再暖和点更好。”
长孙曙只好听话地又加了一层,长孙止亲手替他拂平了肩头褶皱,满意地点点头。
两人出了合台殿,在回廊下静静走了一段。冬日的上林,从高高的廊上望出去,山峦静穆一片银素。沐浴在浅薄的夕晖下,泛著柔和的暖光。
而到开春时,积雪消融,山涧清澈,芳草萌发,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对自小在宫里长大的两兄弟而言,上林平野的劲风,充满自由的气息。长孙止指向茫茫雪原:“父皇曾在那里,教给朕棠棣之花,其萼相辉的道理。”
长孙曙随著他的目光,望向远方。
先皇帝病逝时,他已八岁,许多事情虽然记得不如长孙止清楚,却也有隐约的印象。他的父皇,是个温和的人,在他们这几个孩子面前,从来没有显露过忧伤,只是慈爱地微笑著。
等他再长大些,知道一些事后,想抚慰父皇的悲愁时,父皇已经不在了。那种伤痛,午夜梦回,萦绕不去。
而长兄懂事得更早,撼恨只怕更深。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想到这些,长孙曙突然有些明白皇帝命夏侯昭巡边的意图:“皇兄,您是想故意不让夏侯昭陪著的,是不是?”
长孙止回眸看了弟弟一眼,坦然点头:“是。朕就是要看看他那张憾痛的脸。”
长孙曙原本准备好一箩筐劝说的话,如今却说不出来。只能低低道:“可是皇兄的身体——”
“不还有长福在麽。”长孙止不以为意。
“福公公年纪大了,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象上次——”
上月里突然动了胎气,亏得夏侯昭把他抱回合台殿来。长福自然是不成的。
长孙止沈吟片刻:“让阿衡过来吧。”宁王衡堪堪二十,自小喜爱舞枪弄棍,在这一辈皇子中,体魄最为强健。
长孙曙叹气,阿衡虽然有气力,却粗糙,并不是照顾人的材料:“那让他姐姐也跟著,不然就那混小子,臣弟可不能放心。”
宁王衡的同胞姐姐是这辈里唯一一位公主,和其弟的性情截然不同,文静细腻,唯一的缺憾就是过於仰慕自己的长兄,蹉跎至今仍未出嫁。
长孙止想到那个极黏自己的妹妹就头疼:“就阿衡,有长福帮看著,不会有事的。”
长孙曙还想再劝,但皇帝已经摆出副一锤定音的神情,只能把话咽回去。
长孙止还想再走一程,但腹里有些躁动,折腾得他腰酸腿软,只能慢慢走回去。回到合台殿,微微喘息著靠在榻上。
长孙曙看他双手扶在腹上,眉也微微蹙著,有些担心:“皇兄,难受麽?叫太医过来吧?”
长孙止摇头:“不要紧,躺一会就好了。”一边示意长福将点心端过来:“你先吃一点,回头一起用膳。”
长孙曙道:“不了,臣弟还得赶回宫里去,今日还有许多折子未看。”
长孙止望了一眼外面昏暗下来的天色:“太晚了,夜里走雪路,朕会担心。”说著对长福道:“让夏侯昭把奏章带过来,再传朕的旨意,明日早朝改午朝。”
长孙曙忙道:“皇兄,夏侯昭是同臣弟一块过来的。”
“朕早料到了,”长孙止笑著,神色清冷:“他是上将军,走走夜路怕什麽。”挥手就让长福退下。
长孙曙知道皇帝就是要整夏侯昭,也不能多说什麽,赶紧递块芙蓉水晶糕过去转移皇帝注意力:“这个皇兄也爱吃,试试看。”
长孙止刚接过来,胎儿突然狠狠踹了一脚,让他猝不及防地颤了下,手上的糕点滚了下去。
看他脸色突然发白,长孙曙有些慌,一把扶住:“皇兄!太医!”
长孙止本想说不妨,哪知这次胎动甚为激烈,一波一波,翻绞得他万分难受,只能靠在长孙曙身上,自己则紧紧攥著肚腹处宽绰的衣袍。
几位太医匆匆入殿,跟在后面的还有夏侯昭。进来看到皇帝痛苦的样子,越过众人,跪在长孙止脚下,伸手轻轻为他揉腹。
他的摩挲十分有效,长孙止很快从痛楚里缓过来,睁眼一看是他,莫名地有些柔软欢喜,紧接著又烧起无名之火:“朕没叫你,滚出去!”
一动怒,才平静下来的胎儿又开始挥舞个不停,长孙止额上立时一层冷汗。这让长孙止愈发恼怒痛恨。
肚子里这个孽种一直把他折腾得够呛,呕吐无力是不必说了,从四个多月时会动弹开始,这个孩子更是喜欢和他作对。每每夏侯昭伸手抚慰时,异常乖觉安静,而自己只要转转修理夏侯昭的念头或者斥责夏侯昭两句,这个孩子就时常给他大闹天宫,仿佛是为父亲鸣不平一般。
今日依旧如此。长孙止心里一恨,按在肚上的手就有些用力。
长孙曙忙将皇帝的手握紧,一面望向太医:“陛下要紧麽?”
容休伏地道:“没有大碍,歇一会就好了。”
他的医术传自王淮,青出於蓝而胜於蓝。先皇帝最后一次生产时,心脉衰竭,连王淮也束手无策,唯有他冷静镇定,保全了大小。长孙预感激他的援手,将幼子长孙息封为容王。在最后临终前,又将孱弱的长孙息托付给他照料。
他的医术,长孙曙自然信得过,但是看皇帝神色痛苦,忍不住道:“可有缓解之法?”
容休看了一眼面色惨淡,跪在一旁的夏侯昭。他的眼神,长孙曙一看就明白了,只能轻声劝了劝皇帝:“皇兄,就让夏侯昭照料您一会,好不好?”
他现下这个口吻,很象从前他跑去找长孙预,却被长福拦下时,长孙止走出来哄他的口气。那时,已经是个小少年的长孙止,会蹲下身子把哭闹的弟弟搂在怀里,轻轻哄著:“阿曙乖,父皇身体不好,哥哥带你去玩,好不好?”
长孙止听得有些恍惚,却终於点了点头。
不等长孙曙示意,夏侯昭已经起身,接替了长孙曙的位置,一手揽过皇帝的肩,一手在那躁动不休的腹上轻柔推按著。
长孙止舒服了许多,挥手让其他人退下,只长孙曙坐在榻尾,默默看著。
说起来,夏侯昭与他也有一半的血缘牵系,他们,应当都算是夏侯桀的儿子。不过比起自己和其他几个弟妹,夏侯昭实在有些可怜。
先皇最后沈屙难起时,长孙止已经代为监国摄政,曾连发了九道鸿翎急报召驻守边疆的夏侯桀回朝,都被夏侯桀漠视了。长孙止恨得跳脚大骂,先皇却意态平静:“不见也好。这麽多年恩恩怨怨,一笔糊涂帐,朕先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夏侯练兵,有先皇特许的权柄。他在边关滞留了整整十年,连夏侯府里唯一的儿子夏侯昭也没顾上。长孙止遵从其父的旨意,不能把夏侯桀怎麽样,就把一腔愤恨全部发泄在夏侯昭身上。那时,长孙曙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偶尔会偷偷溜到夏侯府去看看这个“弟弟”,和锦衣玉食白白嫩嫩的自己比起来,夏侯昭时常是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长孙曙一直不知道兄长是怎麽折腾这个孤独的孩子的,但是夏侯昭显然坚韧过人,居然好好地长大成|人,还成了勇冠三军的少年将军,接过了夏侯桀的威名,让敌人闻风丧胆。
还爱上了长孙止。长孙曙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夏侯昭却很坦然:“是陛下塑造了我,没有陛下,就没有今日的夏侯昭。至於那点折磨,知道陛下心里的苦痛后,我只会为陛下难过,只想尽己所能保护陛下,为陛下分担忧愁,哪里谈得上恨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夏侯昭年轻的面容上一派从容磊落。长孙曙不得不承认,兄长虽然经常修理夏侯昭,但是从没有折毁过夏侯昭。
长孙止虽然看著冷峭严峻,其实性情上依然有长孙预的柔软。他们之间的情事,虽然长孙止失於粗暴,但并没有强迫过夏侯昭。而且难得一次让步,还招致了如今的后果。
长孙曙想到这些,便觉得有意思,再看兄长有些虚弱地倚靠在夏侯昭的怀抱里,也有些感慨。
因为先皇,长孙止对情爱早绝了念头。有夏侯昭这麽个变数,从恨里萌发出爱的根芽来,自己与几个弟妹都是乐观其成的。
夏侯昭的手力度适中,一圈一圈地安抚著还未出世的孩子。他也不敢和皇帝说话,只在自己心里默默念叨著:乖,安静地睡,不要折腾你爹爹。
长孙止稍好一些,就盯著有些神思游离的夏侯昭,冷冷道:“朕好多了,你下去。”
夏侯昭虽然颇留恋那圆挺的温暖,也只能退下来。
长孙曙靠过来:“皇兄,还是让别人去取奏折吧,万一又难受了,臣弟也会担心的。”
长孙止看看他,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低头沈默的人一眼,终於点了点头:“随你。”
夏侯昭虽不敢马上抬头,嘴角却挂上了微笑。
晚膳做得极其丰盛,因为弟弟来了,长孙止心情很好,也用了不少,长孙曙说著朝廷中的一些事,也没有注意。夏侯昭却跪坐下首,小声提醒道:“陛下,少食多餐。”
长孙止瞥他一眼,虽然满目不悦,却搁下了牙箸。
用过膳后,为了消食,夏侯昭又扶著皇帝在殿内走了几圈。长孙曙在一旁看著,不得不承认夏侯昭的细心体贴。
月弦如钩。
待长孙止歇下,长孙曙与夏侯昭两人出了合台殿,来到转角廊下。
夜风凄凄,挟著碎雪纷纷而舞。长孙曙伸出手去,冰冷的雪就落在手心里,他却微笑著:“松软如絮,春日不远了。”
夏侯昭却没有他那般闲适的心情,直接问道:“殿下,陛下准我不去巡边了麽?”
长孙曙叹口气:“皇兄的主意,谁能更改呢?巡边之行,你是非去不可了。”
夏侯昭紧抿著嘴唇,眉峰攒聚。
长孙曙侧脸看了看他:“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陛下的。”
夏侯昭沈默许久,才冷声道:“我明日就回朔州治军,争取尽早赶回来。”
月色雪光下,他的侧脸冷峭坚毅,如出匣宝剑:“我一定会在孩子出世前赶回来。”
一定!
先皇的事,他是知道的。虽然自己与皇帝之间不是父亲与先皇那样,但是父亲的错,他绝不会犯。无论皇帝是否真正需要他,他也决心要在那艰难时刻守在自己所爱的人的身边。
情之所锺,誓不相离。
次日清晨,夏侯昭离开上林,前往朔州。
长孙曙将此事告诉了皇帝,长孙止点了点头,仅此而已。
长孙曙将手里厚厚一沓笺纸递过去:“皇兄,这是夏侯昭留下来的。”
长孙止翻了翻,满满写的都是怎麽照顾自己的事项,又听长孙曙道:“他一夜没睡,就写了这个。”
还有一句话,长孙曙没敢说出来。夏侯昭临行前,跪在榻前看著长孙止,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笺上的字有些凌乱,也许是出於匆忙,也许是因为挣扎的心绪。长孙止面无表情地递了回去,一个字也没说。
长孙曙只好收起来:“回头臣弟转给阿衡看。”
“嗯。”长孙止的回答十分简扼,无法让人听出他的心情。
因为还要赶回帝都,长孙曙陪皇帝用过早膳就离开了上林。长孙止看他带走的奏折垒成小山,拍了拍弟弟的肩:“要节劳,做皇帝,不能举轻若重而是要举重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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