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十师有个外号叫“傻子”的兵,脑子不太灵活,实弹射击,至少有两发不在靶上,但他却是师里乃至全军的宝贝,因为这兄弟力气大,投弹距离,比一般人还要超出十多米。
“傻子”在打仗的时候是不开枪瞄准的,只需你给他脚边放一大堆手榴弹,然后他自个儿乐呵呵地一颗颗投出去,往往一个人就能打退或消灭一群人。
“傻子”不过是投弹能手的代表,经历过衡阳保卫战的日本兵,认为第十军在手榴弹投掷上的水平,已远远超过在太平洋战场上反攻的英美军,属于优中之优。
预十师从人工断崖上集体投掷的手榴弹,既远又准,如同下雨一般,片刻之间便可以将日军的冲锋部队完全覆盖起来。
偶尔失了准头的手榴弹,骨碌碌地滚到人工断崖下,正好又要了那些躲藏于隐蔽处日军的性命。
手榴弹投掷为第十军的一大特长
等到你好不容易爬上断崖,对不起,又过不去了。
葛先才并不特别计较一尺一寸的得失,他采用的是“多杀固守”战术,即如果一点被日军突破,并不急于去恢复,而是让缺口的左右两翼稳着不动,却以交叉火力将缺口封死,使得后续日军无法进入。
这样挤进来的就死定了,因为他们也不能后退,结果只有等着被收拾干净的份。
葛先才派预备队去干这个活,仍然大量使用手榴弹。
经过长达四天的苦战,第一一六师团总算在张家山有了巴掌大那么一块立足之地,但却被手榴弹伤得够戗,大队长、中队长死了一堆,有的中队被炸到只剩可怜巴巴的几个人。
不过,岩永汪总算可以有所交代,第六十八师团那里也死伤了好多人,可他们连人工断崖的边还没摸着哩。
7月2日,两师团一共才向前推进了两里路,弹药却已经消耗一空,横山勇被迫宣布暂停进攻,快速侵占衡阳的计划算是彻底破产了。
课上课下
在第一次总攻失败后,横山勇对两师团进行了人员和弹药的补充,给第六十八师团换上了新的师团长和幕僚,觉得火力不够,又增调了野战炮联队。
你要觉得这样还不够周到,那我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7月11日,两师团仍由岩永汪负责统一指挥,对衡阳发起第二次总攻。
这次作战已由激烈上升到残酷的程度。日军一反常态,以百人为一梯队,使用了类似于人海战术的密集冲锋,如潮水一样往上涌,但最后又都一排排地被炸倒和打死在阵地前。
从前日军打仗,都是要将尸体拖回去的,或者至少砍个胳膊,弄根手指什么的,如今谁也没有这个闲情逸志了,结果阵地前尸体叠尸体,堆成了山。
第十军起初只备了两周的粮弹,子弹早就不够用了,一些部队干脆就地取材,从敌尸身上摸取武器弹药,包括更换歪把子机枪和38式步枪,有谁不会使用,便临时教一下。
用得习惯了,当日军攻来时,有人还着急,“不要射,不要射,等他们来得近点再打,那样我拿子弹比较方便”。
作战时,中方阵地也不停地回响着38式子弹啸叫的声音,这让敌我双方都不免有惊愕之感。
武器弹药可以靠对手“补充”,吃的却不行。由于长时间吞咽烧焦的米粒,官兵个个面有菜色,于是便想起去抓鱼。
打仗也有间歇,“课间十分钟”,总是有时间下池塘去捞的。
衡阳地方不大,城里的池塘也就那么一些,渐渐就捞光了,众人的眼睛竟然盯住了敌我双方之间的“公共鱼塘”。
兔子不吃窝边草,那是兔子没饿。
反正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没人把死当回事了,几个小伙子对着池塘对面的日军比画着高喊:“我们下池捉鱼,你们不能开枪啊,谁要是耍赖,把爷惹急了,冲过去把你们全给杀了。”
也不等他们回话,几个人就下去捉了。
前两天还相安无事,第三天日军憋不住,开枪了,虽然没伤着人,但几个还穿着裤头、浑身湿漉漉的捉鱼爷们特恼火。
二话不说,衣服也不穿,拎上手榴弹和刺刀就朝对岸冲了过去。
鱼塘边开枪的鬼子可真是够倒霉的,小身板全给这些要鱼不要命的猛男给刺穿炸烂了。
从这以后,日军学乖了,只要是约定的“捕鱼时间”,没人再乱放枪。
有一回,一个兵捞着条大鱼,却又让鱼给跑了,弄得全身都是泥,犹如马戏团的小丑,岸上的官兵见之鼓掌跺脚大笑,那边的日本兵见到这一情景,也捂着嘴乐了。
等到捞完鱼,大家进入作战时段,则又是枪林弹雨,尸山血海,仿佛刚才那一幕真的是课间的一个小调剂——也许对于双方都是如此。
由于久攻不克且伤亡很大,7月20日,日军对衡阳的第二次总攻宣告失败。据日方统计,自对衡阳发起进攻以来,两师团已损失六千多人,减员数平均占到各师团的两成以上。
两次衡阳保卫战的胜利,让西南后方的军民大受鼓舞,自“一号会战”后,因河南、长沙失守的沮丧困惑情绪也为之一扫。
日本方面则是一片灰暗,加上衡阳,日军在哪个战场都输,缅甸输,太平洋上输,几乎到处都是“玉碎”的声音,成了不折不扣的“老书记”。
眼看战争机器朽坏不堪,曾经骄狂一时的战争狂人东条英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先是辞去参谋总长的职务,接着又被裕仁天皇解除了首相一职。
本来在“一号作战”中,日本统帅部有侵占广东韶关,以打通粤汉路的计划,在屡攻衡阳失败后,便取消前令,要求横山勇集中力量继续侵占衡阳。
解围
衡阳更加危险,但解围的办法却越来越少。
当初薛岳要决战长沙时,他的幕僚长就曾建议决战衡阳,而副参谋总长白崇禧则提出决战广西,但薛岳一一摇头,后者更是惹得他破口大骂:“我才不到广西去给人家看大门呢,可恶!”
等到第十军守住衡阳,可以“决战衡阳”了,老虎仔却已失去了那份功力。
无论决战在哪里,都不能忘记一个基本前提:战斗力。
没有战斗力,奢谈任何战略战术都是毫无意义的。过去,薛岳之所以能创造万家岭大捷、第三次长沙会战这样的经典战例,缘于他手中掌握优势兵力,具有相当战斗力的兵团随手可得。
如今,它们都去了滇西,或者缅甸。
在罗斯福和丘吉尔那里,欧洲是第一战场,北非是第二战场,缅甸是第三战场,为此哪怕牺牲中国战场也在所不惜,史迪威更是恨不得把中国国内的军队全都召到印度,以完成他的复仇之旅。
这是立场与利益的差别,当然,其中还有偏见和短视。
冈村宁次在北方发动“一号作战”后,国内战场如此紧张,史迪威却仍要求继续增加远征军的数量。
国内都要失火了,再往外抽兵自然困难,蒋介石很踌躇。
史迪威可不管这些,你不肯出兵,好,我削减你的援华物资。
美国援华物资本来就不多,每月才两万吨,史迪威发了这么一句话,物资因此都快给减没了。
怎么,还不肯动?
行,下一步就砍贷款、砍云南部队的补给,看你还敢不敢不听我的话。
其时,美国的援助固然不多,但没了那一点点贷款和物资,整个西南后方的经济就要崩溃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蒋介石只能对史迪威有求必应,结果在“一号作战”逐渐深入的当口,又有两个集团军,共约十六个主力师被抽去云南,这样一来,国内战场的机动兵力特别是优势兵力就少得可怜了。
当河南、长沙相继失陷,史迪威不但不予以有力支援,反而认为蒋介石是故意保存实力,在各种场合都暗示要他交出手中的所有军权。
蒋介石遇到了他一生中最为困难的时期之一,私下里颇有山穷水尽之感,乃至“为之攀挹于怀者久之”。
不过,他毕竟不是一般之人,关键时候,再次显示出了“士不可不弘毅”中的那个“毅”字。
你们不是说我保存实力吗?我不靠上下两片嘴跟你们争,我用拳头,或者说,打一场伏尔加格勒式的战争给你们看看。
然而中国战场,哪有伏尔加格勒的影子?
说石碑是“中国的伏尔加格勒”,不过是蒋介石个人的冠名,美国人并不这么认为,觉得那只是一场小仗而已。
只能看衡阳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方先觉把杂役兵也派上了一线
两次衡阳保卫战的胜利,让蒋介石从中看到了曙光,这绝不是小仗,连日本人都称第十军为“勇敢的重庆军”,你可以想想脸上有多光彩。
然而很快,蒋介石就意识到了第十军所处的险境。
7月18日,日军第二次总攻还未结束,方先觉已不得不动员佐级以上军官和杂役兵参加一线作战。
蒋介石长年征战,深知部队长不到万不得已,是轻易不会做出这一举措的,所以他听到后很是心惊(“不料伤亡之大以至于此也”)。
可是,即使到这种境地,第十军也决不能撤出衡阳,否则那个已被罗斯福授予四星上将的史迪威又有话说了:这不还是想保存实力吗?
第38章 浴血孤城(3)
蒋介石知道,某种程度上,方先觉是在用自己的牺牲为他解围,可是自己却陷入了围城之中,这让蒋介石对方先觉和第十军产生了一种极为特殊的情感。
他在电报中对方先觉不称某某,或某军长,而是“弟”,他希望方弟弟能帮他撑到底,继续在衡阳固守下去。
当然,他也在使出浑身解数,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对衡阳进行解围。
无解的死局
7月23日,国民党统帅部以蒋介石的名义,向衡阳外围的援军发出了措辞严厉的电令,要求各军有一个算一个,必须拼命向衡阳内圈挤。
这意味着警报达到最高级别,已不是第九战区一家的事了。
有人说,蒋介石每每喜欢遥控部队,是部队作战效率变低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实事求是地讲,这种遥控有它不可替代的作用,尤其在这种火烧眉毛的关头,几乎相当于上方宝剑。
在蒋介石发出这份电令时,有的援军离衡阳已相当之近,最近的第六十二军距衡阳西南不过十四里之遥。
蒋介石扳着指头算算,只要一天往前推进十里,衡阳之围大致就可以解除。
但这不过是他坐在房间里自己想想的,实际战场远没有这么好,因为他的那份绝密电令,所有人都看到了,除了薛岳、各军军长、方先觉,还有横山勇。
日本人相对高超的解码译码技术,已令中国军队毫无秘密可言,你要么不发报,一发报必然遭其破译,无一遗漏,日本情报界称之为“频频入手”。
各支援军从哪里来,兵力多少,横山勇一清二楚,他只要照方子抓药,调部队过去一堵,便能把对方堵得结结实实。
除第七十四军这样的中坚兵团必须横山勇重点盯防外,剩下来的大多数,并不用横山勇花太大力气去堵,比如离衡阳最近的第六十二军,说是去救别人,其实自己就是一支极其可怜的部队。
美国记者白修德曾上过前线,他眼中的第六十二军简直目不忍睹。
这是一支粤军系统的部队,行军时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就靠两只光脚板走。三个兵里面有一个能扛上步枪就算不错了,其他的都空着手,最多拿两颗手榴弹。
重武器几乎没有,山炮倒是有几门,不过那还是“一战之遗物”,由于没多少炮弹,开炮时就如守财奴算金币,根本舍不得拿出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