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外早已是人头攒动,纵有禁军把守,却难捺百姓们好奇窥觑之心,况且方瑾早已严令不得欺民扰民,因而随行的卫队不过是把围观的人众拦在稍远处,并未驱赶。
此刻,见紫袍玉带之人翩翩而出,又是如此俊雅朗润,自然不免一阵骚动,方瑾从容入轿并不多顾一眼,却是彤墨趁着他弯身入轿的一刻低语道:“杜家的人备轿来请。”
方瑾坐稳身形方才低声道:“让他们到驿馆后门等着。”
彤墨轻应一声,已是放落轿帘吩咐起轿。
官衙后堂中,陆缙英见着方瑾走远,才微松了口气,却是眼前骤然一黑,险些晕倒,勉力扶着门框稳住身形,怔忪良久才缓过神来,抬袖拭了拭额前的冷汗,不及少憩便匆匆地提袍向外赶去。
这一边,杨柳风倒似忘了此行初衷一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林暖霞说笑,不过话题总似若无意地围绕着陆缙英:一会说起陆念风神情眉眼如何像他,一会又提及他当年在江南如何身处寒门而志向高洁,一会又赞他如何公正廉明将阳夏治理得蒸蒸日盛……
刘珩只是会心一笑,随声应和两句,林暖霞主仆却是听得神情黯然眸色深悲,小晴终究是年纪尚小城府犹浅,按捺不住一声呜咽掩唇哭着飞跑出去。
杨柳风诧然转眸望向林暖霞道:“小晴因何如此悲伤?莫非府中有何难事?”
林暖霞亦是双眸含泪,自知定难再行隐瞒,便悲声道:“缙英昨日染了风寒,夜间高烧不退,原本今日告假在家。谁知,一早便来了两个衙役,身后跟着好几个锦衣差人,说是钦差大人已经到了县衙,坐等着他前去好查察政绩。我说:相公昨日身染风寒,今晨高烧未退,可否向钦差大人告一天假。衙役尚未应声,有个头领般的锦衣差人便上前来说:钦差大人乃是奉旨而来,所到之处如天子亲临,岂容尔等放肆?说着,一挥手,就带了人往院里冲。”
林暖霞言及于此,不觉语音一颤珠泪双垂,抬帕边擦着眼泪边说:“缙英那犟脾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莫说是人家上门来强拿,便不是,又怎么肯服软示弱?听见外面这些响动,早挣扎着起来换了官戴,临出门的时候还嘱咐我们说是……”她声音哽咽终于禁不住低泣出声道:“说是,今日一去若有不测,万不可……万不可令风儿和王爷知晓,若然有人问及,亦不可泄露风儿和王爷的居处……”
林暖霞语声悲戚,但仍对刘珩以“王爷”相称,俨然便是陆缙英的原话。
杨柳风与刘珩无声对视一眼,各自心下了然。
杨柳风上前轻抚着林暖霞的背脊道:“林姐姐也不必忧思太甚,圣旨钦差代天巡狩,查察各地政绩也属常事,并非特为而来,否则岂有不提前传递文书晓谕之理?”
林暖霞闻言,刚刚擦干的泪水又扑簌簌滑落,哀声道:“正是特为而来,晓谕的檄文月初就到了,几下里打探,说是京里收了弹劾缙英的奏章,圣上特派了钦差前来查办。”她抽噎两声又道:“刚才,我让小晴去衙门打听情景,说是钦差大人把缙英召进后堂,只留了几个贴身的侍从在里面,衙门的差役概不许进,直过了晌午也没见出来,也不许送饭……”言犹未尽,她已是悲声难抑。
杨柳风抬首望向刘珩,眸色已微带忧虑,手上却是不住地轻揉着林暖霞的脊背,待她稍稍平定,方才柔声道:“林姐姐可知那奉旨前来的钦差大人是哪一位?”
林暖霞含泪颔首,踌躇了半晌,方才小声道:“檄文上说是刑部尚书方大人。”
刘珩闻言不觉双眉一蹙,看向杨柳风时,她却是若有所思,不过片刻便又含笑道:“缙英也真是太见外了,这些事情原就由风儿而起,岂有不让风儿知晓之理?”
林暖霞忙抓着杨柳风的手道:“快别这么说,缙英他就是怕妹妹知道了多心多虑,所以才故意相瞒。况且,他那个脾气,即便当日不是妹妹的案子,为着那个章裁缝一门的冤屈,也必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她垂首拭泪道:“这一年多,跟着他东跑西颠的,为他那书呆子脾气,也不知道担惊受怕了多少回,依我看,这官便是不做也罢了。”说着,又是悲泣不已。
杨柳风温声软语道:“缙英他忠耿不阿勤政爱民,便是上司来查办此事也须真凭实据上奏天听,当今圣上年少有为睿谋仁厚,必不会令贤臣忠良蒙冤受屈,想来是琐事繁杂,一时呈报得久了,错过吃饭的时辰也是有的,风儿陪着林姐姐一起等等,待缙英回来问明情境再作打算,若不过是虚惊一场,姐姐却赔了那么多眼泪去,岂不冤枉?”
林暖霞听得她劝方强收了泪水,起身扶着杨柳风仍去坐下,才又絮絮相谈起来。
刘珩却只端坐一旁眸光烁烁缄口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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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后门,一顶轻软小轿,杜辉直身恭立丝毫没有怠慢之色,倒是两个轿夫因为等得久了,神色间已是略略有些不耐。
又过了一晌,院门轻启,已是换了便服的方瑾才带着彤墨走了出来。
杜辉连忙上前恭敬一揖,低声道:“小人是杜府管家杜辉,奉命前来迎候贵客。”
方瑾只轻“嗯”了一声,并不停步,径直向轿子走去。
杜辉忙向着彤墨一哈腰,方才疾步跟过去殷勤地挑起轿帘,待方瑾坐定,却并不急着放帘,恭声轻道:“家老爷在杜府正门迎候贵客。”
方瑾抬眸瞥了他一眼道:“不必,走偏门即可。”
杜辉小眼含笑道:“东门僻静些,未知贵客意下如何?”
方瑾又“嗯”了一声,杜辉这才放下轿帘示意起轿,又躬身请彤墨先行,才跟侍在后而去。
杜府东门口的那条路虽然宽绰,却是条死路,因而,人烟寥寥果然十分幽静。
方瑾下轿瞥了一眼对面的红墙碧瓦,淡淡地问道:“对面是什么地方?”
杜辉上前两步躬身低声回道:“是前任县令孙大人的府邸,孙大人升迁之后便作了别院,因此倒清净了许多。”
方瑾瞥了他一眼,轻笑道:“你们两家倒是凑得挺近。”说着,再不去看他,自顾提袍向门内走去。
杜辉只是恭敬地躬着腰,待方瑾和彤墨从面前走过了,才直起身来跟上前,脸上不着丝毫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倚风寄语:有时候,咄咄逼问反而会招致严防死守,倒不如旁敲侧击吹风动草,真相自现。
☆、第二十章 语淡情薄贵客嗔(下)
门上的小厮见是杜辉陪着过来的人,一个早已机灵地大开院门躬身迎候,另一个则是撒开了腿子向前院跑去。
方瑾只作不见,由着杜辉疾步上前卑身带路,径自提步向园内走去,但看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奇花异石穷奢极侈,他只是微微冷笑却不置一词。
另一边,杜重山听闻方瑾已自东门而入,忙带着一干家众急急赶来,远远地见了已是不迭地作揖打躬连道怠慢。
方瑾只凉凉地一笑道:“论起辈分来还当尊称一声姻伯'5',如此客气岂非令晚生不安。”虽是客套话,他却说得轻描淡写,并没有什么敬意。
杜重山已然是受宠若惊,絮絮地推辞了半晌。
方瑾似也懒得应那些虚文,略有些不耐地偏过首去,倒是正瞥见那竹篱掩映中的马舍,不觉挑眉微微一笑,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身侧的彤墨。
彤墨早已觑见雕梁画栋中这不伦不类的一隅,只是未敢形于神色罢了,此刻见他哂然之态,显是不屑于这穿凿恶俗之举,却也不便放肆应和,只得垂首忍笑罢了。
杜重山却并不自知,见他主仆二人都望向那边,只道是也都喜欢,便讨好地解释道:“那边是敝府的马厩。”
“马厩?”方瑾原已转身提步,闻言不觉又停身回望。
杜重山觑着他幽深难测的双眸小心地问道:“方大人可有雅兴移驾一看?”
方瑾轻睇了他一眼,又举眸眺向那竹篱小院,抬了抬下颌道:“也好,就过去看看吧。”
杜重山自谓得了赏识,忙兴兴地亲自在前引路。
院门开处,竹篱疏疏瓦舍俨然,方瑾却不去理会杜重山的殷殷导引,自顾提袍走到那青砖瓦房之前,上下打量了一眼,看着门上的锁问道:“这屋子可曾住过人?”
杜重山听问,正微愣踌躇,杜辉却已欠身应道:“不敢有瞒大人,前阵子确实住过两个人。”
方瑾掠了他一眼,又看向门上的锁道:“未知是否可容本官入内一看。”
“大人言重了。”杜辉揖身回道,说着,已是自怀中摸出一枚钥匙,上前开了锁推门恭立在侧,静候方瑾进屋。
并不急于举步,方瑾倒是先玩味地盯了杜辉一眼,才缓踱入室。
数月无人居住,屋子里又开始有了蛛网浮尘,空气中弥漫了一股灰土的浊气,方瑾却并不很介意地径自走入凝眸环顾,但见当门的墙下靠着一张方桌却并未摆放凳、椅,西墙下横着一张空床架子,被褥、幔帐等皆已被收走。
看着狭长的屋子略一思忖,方瑾负手信步踱到那张榻前,出声问道:“这屋子里原先就只有这些摆设么?”
杜重山自是不知,只得转望向杜辉。
杜辉见状忙上前几步从容躬身道:“回大人的话,原本这桌子左右还各有一张小凳,东墙之下还有一个衣橱。”
方瑾点了点头,又仔细看了一遍空床架子,忽然提袍俯身,凑向床脚,探手自榻下的阴影中拈出一小块碎布,抖去灰尘,在手中翻看了一下才纳入袖中,起身向东墙走去。
站到墙畔,方瑾不觉蹙眉又回眸瞥了一眼对面的床架,才收回目光来扫视这东边的墙面和地面:青砖墙上虽然已有了薄薄一层浮灰,却也依旧难掩裂缝和撞痕,他只是略瞥了两眼,又垂首碾了碾脚下的尘埃,才转身朝门外走去。
出了房门,杜重山讨好地指着对面的马厩道:“敝府的马匹就在对面,未知是否堪入大人法眼。”
方瑾难得地来了兴致,向着彤墨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今日就开开眼。”
杜重山连称“过谦”,已是讨好地当先引路。
此刻距刘珩离开杜府已有近三个月的光景,仍旧遣了承喜来打理马厩,因着杜辉刻意叮嘱要多学学刘珩的手段,故此,马厩的一应布局位序倒也依旧是未敢有所变动,只是,因为照顾不善,四匹孕马中已有两匹先后流产,剩下的两匹亦是境况堪忧。
方瑾蹙眉看向那一地已经破烂不堪的草垫道:“这些草垫……”
承喜在此之前便已听说这位方大人当初就是凭借军前献马而深受宁王赏识,得修书举荐从此才平步青云的,故而,刻意巴结讨好,今日一早就差了几个小厮将马匹牵出来挨个刷洗干净,为的便是防备这位远亲贵客一时兴起前来查看。
此刻,承喜见他蹙眉看向草垫似是甚为不悦,忙挨上前来赔笑地解释道:“这草垫是前任马倌铺下的,小的也觉着甚为脏乱,正准备撤了去呢。”
方瑾斜了他一眼,眸色微寒,骇得承喜连忙一缩脖子,哈着腰再不敢吱声。
方瑾垂首又盯了一眼草垫,抬眸时掠过马臀,眸色不由一深,他加快脚步在马厩中绕了一圈,才若有所思地向厩外走去。
出得马厩,杜重山犹自谄笑道:“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