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珩并不急于有所行动,他知道机会只有一次,成与败,在对方只是一场博弈,而在自己,却是生和死的较量。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锦蛇帮的大船一如既往不疾不徐地前行,森严守卫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松懈。
刘珩居高临下静静注视着舱顶——两天来的探查,他已经摸清了正舱内的布局,知道哪一块木板下面就是放药瓶的桌案所在。
他缓缓阖眸,仔细聆听每一声起伏的浪涛,努力地捕捉他期待着的讯息。
蓦地,大船在前行中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颠,与此同时,刘珩倏然启眸精光一炽,纵身自桅杆跃下,拔匕在手,如离弦之箭向下直扑而去,银光飞舞间,木片纷扬,正舱的舱顶瞬间崩破出一个大洞。
灯火倏然一黯,挟着木屑和细雨的左手已经抓住了桌案上的瓷瓶,刘珩足尖轻挑,硕大的木案飞旋起来,挡开了第一轮袭至的钢针。
一切只是发生在闪电般的瞬间,绝大多数人还未醒过神来,大船紧接着便剧烈地晃动起来,惊呼未起,刘珩的身形已向破碎的舱顶迅捷而去。
“你以为解药可以如此轻易到手?”莫高扬声道。
然而,矫健的身影依旧毫无凝滞地消失在破洞口,只有少数几个反应敏捷身手不凡的帮众猱身跟了上去。
又一次猛烈的摇晃,只听外面惊叫道:“香主,船要沉了。”
“别管船,他妄动真气,必然毒发,抓住他,活要人死要尸。”莫高厉声喝道。
众声齐应纷纷向舱顶掠去。
霾霾霏雨中,硕大的船只嘎然倾斜,起伏的浪涛更加剧了它的沉没。
刘珩站在船头,手执匕首眼望幽幽河水心头黯然:瓷瓶入手他便已发觉其中空无一物——其实对方根本就不想和他赌。
剧毒的麻木在这短短的片刻已经不可遏制地蔓延到上臂,他凄然一笑:经历过宫闱阴寒,经历过江南隐忍,经历过沙场鏖战,最终,却要葬身在这茫茫波涛之中吗?
脚下,颠簸摇晃,身后,人声哗然。
耳听各种气息的逼近,刘珩掷开瓷瓶,探手握住怀中的香囊:风儿,连最后一面也无缘了么?
“快上来!”黢黢雨幕之中不知何时忽然驶出一只小舟,那摇橹之人的沉声低喝打断了刘珩的悲思。
刘珩本已万念俱灰,但此刻心思电闪:纵然身死,又岂可落入那些宵小手中?
意未决,已有钢针破风而至,他反掌拂开毒针,提气腾身跃上小舟,那摇橹人立刻御舟飞驰,转瞬间,便远离了锦蛇帮的大船。
刘珩连连挥掌为那船夫屏落激射而来的毒针,片刻,小舟已脱离了暗器射程,只听得哗乱之声愈远,灯火帆影也渐渐没入雨雾之中。
“王爷不宜多动真气,还请进来避避雨吧。”一个似是熟稔的语声自身后的船舱中飘来。
作者有话要说:倚风寄语:绝望的时候,你在想着谁?绝望的时候,谁能给你力量?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也许,就是那个在你绝望的时候给你力量的人。
☆、第五十三章 轻舟似箭渡离人(中)
刘珩微怔,一时没有想到这声音发自何人,但此刻蛇毒的麻木之感已悄然漫过肩膀,他自知去日无多,反倒了无忌惮,无声一笑,也不客套,便掀开布帘闪身入舱。
刘珩自幼坎坷,经过权谋之变、戍边之苦、沙场之争,可说已是历练出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容之沉稳,但却在入舱抬眸的瞬间讶怔当场:无论他看见谁,都不会有如此刻般的惊讶,因为,他看见的竟然是自己!
狭小的船舱灯影幽幽,一个衣衫微微破损的男子正端坐在简陋的木几旁,发鬓略略散乱,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甚至,连右手臂上都缠着同样绑扎伤口的布条!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刘珩”的眸中少了几分幽邃犀利,多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王爷何不先坐下调息片刻,权且遏制蛇毒蔓延。”对视片刻,那人低声开口道。
“原来又是你。”刘珩扬唇道。
“想不到王爷那么快就认出属下。”那人笑笑道。
刘珩坐到他对面的桌旁,微笑回望道:“你伴我多年,又并未刻意改换嗓音,自然不难相认。”
那人略显黯然地垂首,低声道:“属下有愧于王爷的栽培信任……”
“你不过是尽忠职守,何愧之有?”刘珩截口道。
“可是,王爷那么多年待属下恩重如山倾心以付,属下非但不能有分毫回报,反而令王爷处处掣肘,虽然于理无悖,但始终于心难安。”
刘珩含笑道:“你是刘璇的人,忠心事主分所应当,岂会为了小恩薄惠而叛改初衷?你能有此念已足慰我心,不必再耿耿于怀。”
“王爷……”那人低唤之声已微有哽咽,双眸中的水光映着幽灯一闪。
“后面有船追上来了!”摇橹者沉声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那人压低声音向外吩咐道:“往岸边划,慢慢缩短距离,一定要确保对方看清我上岸。”
外面一声轻应,船速果然渐行渐缓。
那人回眸道:“属下引开他们以后,小船会加速前行停到另一艘大船的旁边,王爷便可弃舟登船……”
“准备上岸。”外面传来一声极低的轻叱。
那人应声闪身到布帘之前,却被刘珩一把抓住手臂:“拳影,你屡施援手,该报的也已经报过了,何必再为我徒劳奔波……”
拳影回首深深看向刘珩道:“当初王爷在营帐之中被迫让权,四个影卫竟无一前来护驾,属下自知身份定然暴露无遗,亦已抱定必死之心,可是王爷非但没有杀属下,连一句怨怼之辞都没有,令属下愧悔至今,属下知道无论做什么都难以挽回大局,只求略尽绵薄,诚盼苍天垂佑令王爷化险为夷得偿所愿,也可稍减属下之罪。”
“拳影……”刘珩心头一热,万般言辞竟然横梗在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以了。”外面一声轻呼。
拳影拍了拍刘珩的手背,沉声道:“保重。”下一刻已飞掠出布帘,没入霏霏雨雾。
只听得后面哗然呼喊:“他上岸了。”、“抓住他!”、“赶快靠岸!”……
刘珩身处的小舟却在第一时间悄然远离。
人与人之间除了驾驭和利用之外终究还是有些别的东西——当初,他只是因杨柳风的背弃而颓馁不振,以至于万念俱灰,所以才无暇他顾,后来刘羽登基,他与杨柳风冰释前嫌,柔情蜜意之中自然不再执著往事,故而只遣散影卫而并未为难拳影,想不到,这无心之举却换来他屡屡援手相助。
夜风湿寒,随着小舟的飞驰而扑入布帘,刘珩却没有感觉到冷:手背上那滚烫的体温仿佛烙入了他的心底,那样的温暖消散了孤寒和绝望。
“后面有船追上来了……小的尽力拉开距离……一旦经过那艘大船……小的便出声告知……请王爷尽力跳上去……雨夜迷蒙……谅来对方未必能够察觉……”那摇橹人显然已奋尽全力,故而言语也喘息不匀。
“有劳了。”刘珩沉声应道——本来,未能取得解药他已心灰意冷放弃求生之想,但此刻却又为他们的热诚而鼓舞,不觉又燃起斗志——风儿,我说过: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找你一天,至少这一刻我还活着,就不能停下追寻你的脚步。
船行飞速,夜雨密集,远远的迷蒙中竟然遥遥传来悠扬欢悦的笛声。
“就快到了……后面的船……追得紧,我尽量……靠近些……但是……不能惊动……那船上的人……更不能……让后面的船……起疑,所以……王爷要抓住时机……小心行事……”摇橹之人已是强弩之末,粗喘声中上气不接下气。
只这片刻,笛声已然越来越近,如娇莺出谷,若晴阳乍暖,声声雀跃阵阵欢欣之中却隐约着绵绵甜蜜。
刘珩下意识地扶了扶腰畔的竹箫:多久以前?它也曾婉转出深情缠绵之音,可如今,却只有夜夜呜咽悲鸣。
“王爷,快上去!”摇橹人低声轻喝惊断了刘珩的遐思。
小舟正迅速地掠过一艘大船,刘珩未及转念便下意识地拧身提气掠出船舱,足尖一点飞身跃向大船,伸掌在船舷借力,再度提气,已是悄无声息地落在甲板上。
“什么人!”
身形未定已有一声轻喝远远传来,刘珩心头一凛,转眼见旁边的船舱暗无灯火,闪身上前轻推木窗,竟然应手而开,听得两个脚步声趋近前来,不及细想便缩身跳入房中轻轻掩上窗户。
空屋无人,刘珩心头一定,只听两个人低低的语声逡巡在侧,一个问:“你看清楚没有?就这么大呼小叫的。”
先时呼喝的那个道:“又是雨又是夜,你当我是猫啊,能看清楚才怪。”
“没看清楚你叫唤什么?要是惊扰了那一位的雅兴,你还活不活了?”前一个人低嗔道。
先时呼喝的那人道:“你懂什么?宁可小心点,也不能出岔子,而且,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个影子一晃……该不会是躲进这屋里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倚风寄语:无论多么艰难,都不要忘记善与恕,没有人能救你,救你的往往是你自己。
☆、第五十三章 轻舟似箭渡离人(下)
“胡说八道,”前一个人反诘道:“难道你还想进这屋里去搜?活腻歪了吧?”
先时呼喝的那人沉吟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就是不跟上面说,也要跟卫头儿招呼一声。”
两个人窃窃私语着走开去了,刘珩高悬的心才放了下来——这两个人的武功自然不值得他忌惮,可蛇毒凶猛,麻木感已经向右胸蔓延,他只有驱动全身的真气相与抗衡,根本无力再应付其他变故。
骤然,远远行近的脚步声惊动了正与蛇毒殊死苦战的人。
难道他们竟然要进来搜查?
刘珩的心一凉,提步缓缓退向屋内:虽然明知死期将近,但总是心存侥幸,多活一刻能再见风儿的机会就多一点,哪怕只是最后一面,他也无限向往。
船舱并不大,陈设虽然精巧,但并没有可供藏身之所,唯有榻前的锦帐低挽,勉强尚可权作匿遁,刘珩退至锦帘之后,努力调整气息,侧耳凝神外面的动静。
雨声沥沥中,隐隐听得一个富于磁性的嗓音柔声轻语:“我不进去了,你好生歇着,明天不要那么早起。”
似曾相识的语声令刘珩心头一动。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轻应,接着,门声一响,已有人走进屋来。
心头一紧,刘珩不再去想那男子的声音出自何人,转而关注那进屋之人的动向。
灯影摇曳照亮船舱,那女子掩门转身之后似乎怔了怔,方才缓缓踱至桌畔放下手中的纱灯。
刘珩正待设法窥探她的行止,却蓦地瞥见木地板上两行湿漉漉的脚印赫然延伸到自己的藏身之所——雨夜之中,甲板是湿的,所以看不出脚印,刚才进屋,黑灯瞎火,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而此刻,灯火之下的清晰水痕无疑已将自己的行藏暴露无遗。
她会惊叫么?
刘珩心头一震,执匕于左手——他一生杀人无数,但从未杀过手无寸铁的女人,可是,这一次性命攸关,他会不会为此破例?
垂眸看向湿漉漉溃烂模糊的右臂,他心头一黯:自己已是必死之人,又何苦为了一时一刻的苟延残喘而妄害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