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酌然扶我下车,仰首看着盘旋而上的山路,道:“山路狭隘,不若我抱你上去。”
我指指微有些显形的肚子,道:“我还未弱到这般地步吧。”
沈酌然却正色道:“此事不可大意。”他蹲□子,“或者我负你上去也可。”
我拍拍他的肩膀,指指山巅上呼啸而下的木制大鸟,“已经有人过来迎客了,绝巅这帮牛皮道士善使机关术,今日一见果真开了眼界。”
木制大鸟转眼间已掠至身前,上面素衣道袍的男子朝我俩恭声道:“有贵客临门,师尊派玄音在此相迎。”
他模样清秀,看着不过二十一二,不过他口中的师尊是何方神圣,我倒还真不知道。
我看着他,道:“你家师尊是谁?这绝巅上可有人叫玄机子?”
听到我提及玄机子,他立刻肃了脸色,话中更带了十分恭敬,“师尊道号衡阳子,贵人口中的玄机子,便是小道的祖师伯。”
我愣了愣,呐呐道:“原来他是个不老的妖怪。”
“贵人不可妄言。”男子垂下眸子,沉声道:“祖师伯羽化归去多时。”
“他死了?”我脱口而出,又自觉失言,又道:“你家祖师伯果真去了?”
“此事,二位可与师尊细谈,师尊已久候多时。”
我本欲再问,身后的沈酌然却拥我踏上机关鸟,朝道袍男子点点头,“如此,那劳烦了。”
机关鸟扶摇而上,御风而行,很快,绝巅山门前映出的七彩霞光便在眼前,一派祥和安宁,远远没有北地的寒风刺骨。
我和沈酌然被领进了一座冰窟,这或许是绝巅上唯一能感觉到寒冷的地方。
冰窟中明显有被细心雕琢过的痕迹,巨型的冰柱上纹着繁密的纹理,四周都是一片浮光掠影的盈亮。
走了大半刻,前方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亦是白色道袍加身,手挽拂尘,一副飘然之姿。
他似乎听见声响,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薄笑,道:“娘娘,贫道盼你久矣。”
我哼道:“那可不见得。”
衡阳子无奈地笑了笑,神色恳切道:“确实如此。”
我看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道:“那玄机子果真死了?”
他点点头,神色有些凄然,“师兄他,用了禁术,无转圜的余地。”
我直觉这件事与我有关,有些踟蹰道:“你说的,可是当初他将我送回……”
“不错。”衡阳子点点头,“自从那件事之后,师兄的身子日日衰老,不久便辞世了。”
我心中猛然一震,“在这之前,他分明已经知道后果,他却还是做了?”
衡阳子接道:“师兄他死得其所,便也无畏无惧了。”他静静地看着我,继续道:“只是今日贫道还有一事要同娘娘单独谈谈,不知可否请这位施主暂避片刻?”
我颔首,转头对酌然道:“你先出去一会。”
“阿兮。”酌然垂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迟疑片刻,终转身离去。
待他走远,我看向衡阳子,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衡阳子道:“贫道,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我冷笑,“我不是活菩萨,你们信道的求得更不该是我。当初我信玄机子,如今这般模样,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衡阳子从容道:“若非师兄,如今娘娘与你腹中的孩子怕是早已不复存在了。当初,在幻境中,师兄动过手脚,这个孩子照当时娘娘的状况,本就不能保住的。你所看到的,你的孩子,都是假的。”
“你说什么?”我倒吸了口气,怒道:“我看见誉儿他分明活着,该好好活着!”
“只要你做回上官兮,他就能好好活着。天命,本是如此。”衡阳子直视着我,解释道:“若非让你在幻境中看到孩子,你再世重生,种种经历,你怕是早已不会留在皇上身边。孩子难道不是一直支撑着你走到现在么?你来绝巅,不就想要问个明明白白么?娘娘,有舍有得,只要做回上官兮,这个孩子定能安然。”
我嗓子干涩,“做回上官兮?我做了那么久,努力了那么久,到头来不过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骗局,我拿什么相信你?”
衡阳子道:“除了此事,师兄确实为骗你分毫。你既然做了上官兮,便不该逆天而行,你赌不起。”
我摇头,伸手捂住双眼,泪如雨下,“那你说,如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回宫,去你本该去的地方。”
“不,我办不到。”我微微弓身抱紧自己,颤声道:“起码现在,我办不到。”
“难道娘娘还不明白么,上一世那个幻境,除了孩子,其他都是真的,皇上确实养心殿内自焚而死。娘娘,再不可逆天而行,只要你做回上官兮,你们的孩子能够安然,皇上也将会是一世明君,这难道不是你所期盼的么。”
我沉默半晌,缓缓闭上眼,轻轻道:“好,我回宫,我回宫,只要他们安好……只要他们安好……”死,又如何呢?
衡阳子语重心长道:“舍得的真谛,娘娘如今还未参详,日后,娘娘自然会明白,有舍,才有得。天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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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冰窟的时候,沈酌然上前扶住我,神色有些紧张,“阿兮,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我摇摇头,道:“只是站得久了有些受凉。”
沈酌然一脸不信的模样,可是还是没有继续追问,只道:“如此,那便先歇歇,来日方长,有事以后再谈不迟。”
我抓紧他的手,低声道:“不,我们一会便启程离开。”
“可是你的身子……”他面有难色,“在这里歇几天再启程不迟。”
“我不想等了,不想他等了,酌然,我要回宫。”
扶着我的手明显绷紧,沈酌然一脸苦笑,“明明说,只听你一次的,阿兮……我们还没有看北川上的雪林,漠北的寒霜,天堑峡的雾凇……你想反悔么?”
心知这次入宫怕是再难有出宫之日,而沈酌然这一路的小心翼翼,一路的紧张关切,我不是不知道原因,只是我不想伤他。
可短痛总比长痛好。
装作看不出他此刻的黯然神伤,我犹自笑得粲然,“怕是不行了,因为我要去见阿慎,你就再迁就我一次,好不好?”
“好,自然是好的。”他喃喃呓语,“阿兮,只要你喜欢,自然都是好的。”
“谢谢你,酌然。”我的笑有些发苦,却只能笑。
酌然,真的谢谢你。
☆、与君绝决,此恨绵绵
三月的凤都春意甚浓,繁花似锦,城中的巷道阡陌上,宝马香车,凤箫声动,少年少女相偕出游者众,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我同酌然乘了马车入凤都,与他们比起来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萧慎并没有我料想中的来接我,而是让宫人在朱雀门候着,领着我从偏门入宫。
酌然一脸忍怒,拉住我道:“阿兮,他怎可如此羞辱你,不见也罢。”
我拂开他的手,竟然笑了一下,道:“如今,我只是废后。”
一月之前,萧慎早已下诏,立了阴红鸾为后。他会怒,会恨,我自是知道的,只是却也没想到他果真这般决绝。
酌然挡住面前不耐催促的宫人,低声道:“那我陪你一同入宫。”
“不必了。”我摇头,“难道我们之间,你还嫌不够乱么?你随我入宫,他如何想我?”
酌然原本要扶我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良久才道:“我只是……有些不安。”
我仰头看他,却真的笑了,“他,会待我好。”怕他不信,我又道:“毕竟我有了孩子,他一定会好好待我,不会为难我。”
酌然的眼神暗了暗,终于妥协,轻轻道:“若是有事,一定要来找我。”
我重重点头,回他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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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领着路将我带进了宫中最西侧的一座荒凉的宫殿,砖缝中长出了翠色的嫩草,宫墙上的青砖有着斑驳的痕迹,看得出来,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修葺了。
这里或许是座冷宫。
“夫人,皇上吩咐了,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里。”领头的宫人推开破旧的宫门,捂着鼻子尖声笑着,眼中尽是轻蔑。
看着房中满目的颓败,我点点头,道:“劳烦公公了。”
似乎觉得我太过平静,那宫人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道:“这璃院虽然简陋,可是陛下特意吩咐过,不得亏待了夫人,一会便会有人过来收拾。如今时辰也不早了,奴才先回了。”
我道:“公公请便,我一路风尘就不送公公了。”
见我果真没有一丝不快,那宫人悻悻地哼了一声,领着人出去了。
我四下看了看,房中的桌椅破损的厉害,又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转了一圈也没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不过果真如那宫人所说,他刚走不久,便有人过来收拾屋子,满屋子的灰尘让我不得不远远避开,站在院子里看着墙头的杂草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有人低低地喊了一声,“娘娘。”
我闻声转过身来,看见弥香正站在院门前,怔怔的看着我。
她瘦了不少,秀丽的眉眼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的开朗,目光凝着我,小心翼翼又喊了一声,“娘娘,是您回来了么?”
她的目光落在我隆起的肚腹上,明显吃了一惊。
“弥香。”我笑了一下,下一瞬眼泪却落了下来,“过来,让我看看,这几月可是受苦了?”
弥香摇摇头,却哇的一声跑过来抱住我,“娘娘,你怎么还要回来?这宫中,已无您的容身之处,连乐酌公主都被皇上囚了起来,您又何必回来?”
我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傻孩子,我还没有看你嫁个好夫婿,怎么能不回来呢?更何况,我的孩子,他不能没有爹。”
弥香愣了愣,突然破涕为笑,“若是皇上知道娘娘怀了孩子,必定会好好待娘娘的。”
我苦笑,阿慎怕是已经知道我有孕了,只是他将我安排在此,不过是不愿见我罢了。他必定恨极,恼极了我。
“我如今废后之身,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了,弥香,日后你也喊我夫人就好。你日后跟着我,怕是要委屈你了。”
弥香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又哭又笑,“不委屈,弥香以后还要娘娘……夫人为弥香找个如意郎君呢。”
我扑哧一笑,伸手捏捏她的鼻头,骂道:“你这个小不要脸的。”
弥香扶住我,也笑了,揶揄道:“屋子收拾的差不多了,夫人还是先进屋歇歇吧。”
或许是萧慎早有吩咐,璃院虽偏僻,可安排下来的用度并不差,波斯进贡的绒毯,吴绫所制的幔帐,暖玉砌成的小榻……在宫中如此细致的装点,也颇为难得的。
他让我见此处荒芜之景,让我知道他已经厌弃我,可是转眼却又怕我住不惯,安排了这些东西……没想到他也有这般小孩子脾性的举动。
我暗暗失笑,在玉榻上躺好,接过弥香送来的茶盏喝了一口,道:“我有些乏了,这有了孩子之后,越发嗜睡,你比起我来,倒真是骨瘦形销了。”
弥香接过茶盏放好,又取了薄毯给我盖好,在我脸上打量了一圈,笑道:“是胖了些,不过还是很好看。”
“就你嘴甜。”我嗔笑,真觉是困了,索性闭上眼喃喃道:“我要睡会,你一会晚膳的时候喊我。”
弥香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