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着昏花的老眼,发出了一声嘶哑的苦笑:“皇上,别叫我老祖了,我哪里还是什么老祖……”
门 口的八十七,推开铁栅迈了进去:“甭这么说,等离了这儿,老子还是皇上,你还是老祖,谁敢有意见让无绝跟忘尘灭了丫的!”他哈哈笑了两声,把这老人扶起 来,靠在草垛上,自己也一屁股靠下去,哪怕如今狼狈不堪,也依旧没被磨去浪荡子一般的德行,不是宫琳琅,又是谁?
老祖也跟着笑起来,笑中苦涩不已:“还有这一天么。”
“有,怎么没有。”
宫 琳琅摆摆手,那茅草跺扎的他背后伤痕活生生的疼,他呲牙咧嘴地道:“你不知道,那几个混蛋现在混的可好了,乔青那个臭不要脸的成姬氏少族长了,对了,你记 得当初这流沙海上的那只血凤么,连神皇高手都能秒杀的,就是那个臭丫头进军第九梯的路上给灭了!”他说着嘴角泛起说不出的欢欣:“还有个挺厉害的冒险队, 好像跟逐风都差不多了,是无绝那小子一手建起来的!”
老祖老眼一亮:“好,好啊。”
宫琳琅笑的见牙不见眼:“还有忘尘……”
“忘尘怎么了?”
他却不回答了。
他扭过头,看着这个曾经显赫大陆如今却犹如行将就木,浑身充斥着浓浓的死气的老人。所有人都知道,他快不行了,被当初同伴的背叛一掌打伤,这么多年无医无药暗无天日的挨着,挨到现在,一只脚踏进了棺材的边缘,就是希望还能再见一见那个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宫 琳琅看着他,看着他因为“忘尘”两个字而重新点亮了老眼,伸出的手扶上这老人的双肩,用力之大,几乎将指骨都嵌入他的皮包骨头里:“老祖,你听着,忘尘怎 么样我不会告诉你,他是死是活,是云是泥,是龙是虫,老子一个字儿都不告诉你!你只有活着,活着,等到咱们出去的那一天,否则,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的一 丁点儿消息!”
这一字一句,合着肩头的疼,犹如重锤般砸上老祖的耳膜,老祖的心房!
他猛然咳嗽了起来!
这咳声剧烈,让深深凹陷了下去的颧骨泛着不正常的薄红,连那老风箱一样的声音都再也发不出了。他大喘着气,咳出了大把大把的血,宫琳琅死死攥着拳头,那边墙根儿上靠着的女子赶忙爬过来:“坚持住,坚持住,你没听他说么,会出去的,外面还有你牵挂的人……”
老祖昏过去了。
这女子把他扶回草垛上,探了探他的脉象,低声道:“他……不知道能不能熬到明天。”
宫琳琅猛然闭上眼:“多谢。”
女子摇摇头:“咱俩是一起被抓来的,当初若不是你劝我,我可能一早就自尽了。八十七,你还记得跟我说过什么么。”
这 个女人是九十一,四年前险地里临时组队的一个武者,几个人一同被抓了进来。另外那几个已经全死了,有逃跑失败丧身兽口的,有被抓回来刑罚折磨致死,还有一 个直接在巨大的绝望中自尽了。如今,唯一剩下的,只有他,和这个被他从鬼门关劝了回来的九十一。这几年下来,二人多多少少也有了些交情,宫琳琅扯了扯嘴 角,想露出个笑容来,没成功:“记着,只要活着,总能出去的。”
“你现在……还这么想么。”
“是。”
他低头望了气若游丝的老祖半天,嘴角一勾,泛起了一抹独属于宫琳琅的笑容,浪荡、桀骜、什么都不在乎一般,可那笑中冷意,让这女子眉眼发颤,听他转身大步往外走:“啧,半个时辰到了啊……”
他伸着懒腰走的趔趔趄趄。
后面这女子就盯着他,一直见他消失在黑暗之中,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
是夜。
宫琳琅果然再一次进入了地牢。
这女人几乎是惊慌失措:“你果然是想逃跑!”
“嘘——”宫琳琅一把背起悠悠转醒的老祖:“你走不走?”
九十一也放低了声音:“你疯了么,这几天他们活动的很频繁,一直大力搜索着上古遗迹的入口。现在走,无异于是找死!再说,听说外面……”
“我知道,流沙海外面聚集了不少人,逐风的成员几乎全在外面。你听我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留意他们的谈话,除了逐风,也有不少势力在外头,只要能逃出这里,寻到外面的异域盟或者凶兽冒险队,就有一线生机!”
“你说真的?”九十一激动起来,那温婉俏丽的脸庞一瞬充满了希望。她抓着衣摆在地牢里走来走去,忽然摇头道:“不行,我不敢冒这个险,你急什么,再等一阵子,说不定他们就进来了。”
“我能等,老祖等不了!时间不多了,你若是走,咱们一起逃。”
“我不敢,我不敢……”这女子捂着脸呜呜抽泣了起来:“一旦被发现,我承受不了那样的折磨!你走吧,快走吧……”她赶忙把宫琳琅往外推:“你一定要成功,逃出去,回来救我,你一定会回来救我的吧?”
她双目含着希冀,问的小心翼翼。
“会。”宫琳琅郑重点了点头:“这些年,多谢你一直照顾他。”
九十一终于放下心,破涕为笑:“我等你,等你带人回来,把我们都救出去!我一直记着你说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活着,总会找到出去的可能!”
她 眼中的光芒实在太盛,在这阴暗逼仄的牢房里,那光芒亮的不同寻常,有些尖锐的刺人,几乎要灼伤宫琳琅的眼。他背着老祖大步朝外跑,因为开掘矿脉而所剩无几 的神力,全部化为了双腿间的速度,一边跑,一边喘息着飞快道:“我本来不想冒险准备等无绝来救咱们,一年等不到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可老子等的起你等 不起,今天我也陪你赌上一把,赢了,咱俩逃出升天,输了……输了我也没脸去见那两个混蛋夫妻了,老子就他妈陪你一块儿死!”
“这四年下来这里的一切我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守卫白天松懈,晚上紧张,可咱们修为就这样了,白天死也别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晚上两个时辰一换岗,寅时正是换岗的时间也是咱们逃脱的唯一时机!只要能逃出这里,找到外面的人,咱们就有救了!”
背上的人,半天没声响。
甚至于,连呼吸都在一点点弱下来。
宫琳琅咬着牙:“醒醒,坚持住,千万别死!”
你 要是死了,老子怎么跟无绝交代!宫琳琅脚下再快,穿过这漫长的甬道外面一阵凉气扑面,大漠的晚上实在是冷,对他和老祖这样神力几乎枯竭的人,更是冷到不可 思议。他牙齿都打着颤,四下里看一眼猫着腰朝着一个缺口跑去。那是他这段时间观察出来的守卫最薄弱的地方,他感受着背上那皮包骨头一样毫无重量的人,只觉 得从没有过的憋屈!
他不怕死,他这一辈子皇帝当过,东洲来过,睡过的女人条条款款条子正盘子靓,他这辈子他妈的值了!可老祖怎么办,这老头要是死在他背上,他就是下了地狱都没办法跟兄弟交代!他大舅子的师傅,他没照顾好,他宫琳琅还有脸见兄弟?!
“老祖,醒醒,想想忘尘,想想忘尘……”
“忘尘……”
背 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那气若游丝的两个字,只让宫琳琅吊在嗓子眼儿里的一口气猛地松了下来。他借着矿脉的掩护,一路沿着这边缘往外跑,眼见着前面就是矿脉 尽头,一旦出了这里,就再也没有可以掩护的东西。放眼所及,一片黄沙!也就是说,只要有人闲的蛋疼跑到这边来看看,他和老祖都将一览无余地落入那人眼底!
这个时候,完全管不了那么多了。
已经出了那边逐风的监视范围,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宫琳琅使出吃奶的力气,背着老祖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中狂奔:“不错,忘尘,我记得你说他是故人之子,这怎么回事儿?”
他 想办法吊起老祖的注意力,背上的人双目迷离,人都说人越老越爱回忆,心底那点儿记忆被一遍一遍的挖掘出来,生怕有一日就忘了。而他被关在这里整整七年,一 遍一遍在脑子里兜兜转转的,都是忘尘那小时候的模样。他伏在宫琳琅的背上,布满了皱纹的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忘尘啊……”
当初第一次见那孩子的时候,他才两岁那么点儿大,精雕玉琢的小模样站在那昏倒的女人旁。他不过偶然路过,根本没将那满身是伤的一大一小放在眼里,然而这孩子却忽然抬起头,仿佛看见了他的所在,那一双眼睛,纯稚又干净,他说:“救救我娘。”
宫琳琅再接再厉:“然后呢。”
“然后……老夫鬼使神差地给了她几颗丹药。”
“啧,大手笔。”
“哈 哈哈……咳咳,可不是……大手笔,咱们那地方,丹药有多稀有。”老祖笑着猛咳了起来,脸上那笑容却更深更悠远:“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辈子做了那么件好事 儿,得了个……得了个……好徒弟啊……”那个女人是什么身份,大概能猜测出该是东洲的人,可具体的,他直到现在也不晓得:“老夫这一生,天赋实属普通,当 时卡在玄帝修为上,还以为这就是尽头了。谁想那女人醒过来,三两句点拨,让老夫醍醐灌顶!”
宫琳琅点点头:“怪不得你说他是恩人之子呢。”
“我知恩人必定身份不凡,邀她去柳宗小住,她却道有仇家在追,不愿连累于我。萍水相逢啊,我也怕给柳宗招致灭顶之灾……”
“所以你走了?”
“是啊……咳咳,咳,走……走了。”
他 声音越来越弱,甚至连咳嗽也变成了短促的类似打嗝一般的声音,像是一口气提不上来,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宫琳琅急的眼珠子都是血红,身侧的拳头攥的死紧死 紧,听他模糊不清的声音,被耳边奔跑的狂风吹散:“老夫这一辈子,最幸运的,是遇见了忘尘……最后悔的,就是没留下……”
他不止一次的想,如果留下会怎么样呢?反正必定不会如后来,数年之后再见,故人不在,那孩子也遭逢大劫。你能想象么,那个当初眼神纯挚乖乖巧巧的孩子,目光空洞,与野狗争食,就仿佛被人生生掏走了灵魂……
“这不怪你。”
这 的确不怪他,就像他说的,萍水相逢,他赠予了几颗丹药,忘尘的娘回以他修为上的点拨,这之间的情分一早就两清了。谁又会为了一个陌生人,赔上一整个宗门的 安危呢。可错就错在,那个人是忘尘啊,是后来遭遇了大劫被他捡回了柳宗一手养大的忘尘。这师徒之间的情分后来有多深,这个老人心里的愧疚就有多重。
后颈忽然一湿,宫琳琅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谁会想的到,当初的翼州第一高手,如今变成了这个模样,骨瘦如柴,行将就木,在这大漠的夜下老泪纵横。他甚至有一种预感,也许等不到他跑出流沙海,这个老人就要……
他听见自己艰涩的嗓音,颤抖着问出:“你后悔么,来东洲。”
后面的人,却再也没有了回答。
翼 州所有的高手,一生的希望就是能达到一个顶峰,有机会来这东边的大陆看上一看。即便他来了什么也不是,即便那边的鸡头在这儿连凤尾的资格都没有,即便他连 自己的兵器也没保住。他也是,不后悔的吧。这是这个柳宗老祖宗的尊严,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