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宫的宫人没有任何变动,仍保持着苏嫣走之前的模样,每日兰若都会将内室打扫一遍,细至桌椅床帏,灯台香炉,不仅仅是因为皇上每晚都会宿在这里,更是打心底思念小姐,她自懂事起便跟在苏嫣身边服侍,这些早已成为她生命的全部,可突然之间,全都没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样的日子,每一刻都是煎熬。
那晚甄才人在坤元殿外跪了十二个时辰,虽并非全是她的过错,但皇上仍是迁怒于她,径直从才人降为最末的选侍,若不是兰昭仪出面力劝,只怕皇上连她都命都要了去。
殿中光线明亮,自从嫣贵妃出事以后,皇上便养成了如此习惯,但凡入夜,就会将满宫烛火点的通明,如同白昼。
宫人们只以为是皇上怕黑,却不知他心中是怕万一有一日他的嫣儿回来了,不能让她寻不到回宫的路。
靖文悟性天赋极高,短短一年时间,他已能于朝事上有自己独到鲜明的见解和立场,这是让段昭凌唯一欣慰之处。
太医令已经如实禀告,他的身体正渐渐衰退,不能过度操劳。
嫣贵妃的失踪更是雪上加霜,如今损伤了心脉,咳血的症状越发严重。
作为帝王,谁不想坐拥江山,百岁千年,但理智还是提醒了他,必要准备万全,将皇权稳稳的交给太子继承。
漠南外忧内患,长乐王兵马集结,又和西番联手,俨然已成心腹大患,唯有靠抚远将军众部牵制。
是以,他允许太子设立桌椅,与百官同朝听政。
私下,三位辅政大臣皆为心腹重臣,除却每日整理奏折,颁布谕令之外,也负责教授太子政事。
连日秋风起,皇上的病情反复,接连两日不曾早朝。
用罢午膳,段昭凌批了会儿折子,浑身困乏,便略微躺了躺,瞥眼就瞧见案台上的飞燕草,那还是苏嫣从前养的,但已经枯黄了枝桠。
“来人。”他蹙眉唤道,想找人来给花草仔细浇灌一下。
良久,殿门终于打开,进来的却不是玉珂或者兰若。
那粉衣宫女垂着头碎步入内,小心翼翼地跪伏在榻前,轻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说完便缓缓抬起脸,果然和玉珂姑姑预料的一样,皇上看自己的眼神变了。
那张脸,竟与苏嫣有七分相像。
“你过来。”段昭凌坐起身子,待那小宫女满面红晕的走到近前,他突然伸出手遮住下半张面容。
神色灰暗下来,这眼睛大而无神,徒有表面,连一分也及不上嫣儿。
小宫女以为皇上会有进一步动作,谁知皇上却龙颜震怒,冷冷道,“给朕下去,以后不准再踏入寝宫半步。”
殿内又响起重重的咳嗽声来。
月余之后,琪妃诞下麟儿,皇上赐名靖祯,迁居永华宫,晋琪妃为淑妃,保留封号琪,代掌凤印,监理六宫。
天水镇的秋日来的格外早些,因着地处边陲,气候严寒,夏日刚过,气温就已然骤降,倒比京城的冬日还要凉寒。
苏嫣身子弱,早早儿地就穿起了夹袄。
宁文远一走就是月余,军务重于泰山,那是他必须要做的。
恰逢一日天气清爽,苏嫣见身子以养的大好,边塞的烈风也丝毫没有在她肌肤上留下痕迹,仍是水嫩光泽,每每出门,若不以银纱裹面,便会引得行人注意,徒增风险。
李副军亲自送信过来,说将军近日就会过来,苏嫣只是淡淡应下,她早已不是小女子心性,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看惯了世事百态,也不过尔尔。
从始至终都没有奢望过宁文远会一直陪她。
妆扮妥当,她便打算独自往北街而去,欢儿有将军的托付在身,自然是劝说阻拦。
就在僵持之时,院门应声而开。
一袭寻常青色长袍的宁文远夹着凛凛秋风而至。
他上前将苏嫣的手握住,牵了匹良驹,相携而去。
北街远离闹市,这一路走来,他的掌心温暖结实,还有层长年习武磨出的剥茧,却教她心神安宁。
两人便悠然行走于天水小镇上,不用担心任何人、任何事。
秋阳落在苏嫣水明的眸中,又柔柔化开。
北街就在眼前,尽是一些老旧的店铺,宁文远挨户盘问了,并没有任何可以藏匿物件的地方。
苏嫣早先就依着父亲留下的图文钥匙,请铁匠打了一把,备在身上。
兜兜转转了一个晌午,仍是一无所获。
就在苏嫣心灰心冷之,怀疑图址有误时,宁文远突然转头往城外望去,似是欣喜,“也许,北街所指并非天水北街,而是城外南朝高踞族遗址,北街墓藏。”
苏嫣亦是胸中一荡,宁文远将她抱上马,飞驰而去,“这次应该没有错。”
高踞族遗址已荒废了百年,无人问津。
处处是黄沙覆盖的古旧建筑,高高矮矮,阴冷森森。
苏嫣提着裙裾,搜寻仍是无果,她便坐在一处还算平坦的卧石上,歇了会儿。
宁文远仍在不停探看,她低下头,掏出巾帕,无意间眼风轻扫,竟看见不远处的石壁上,有图文若隐若现。
她豁然站起,顾不得脚下石子嶙峋,紧步跑了过去。
用袖子擦拭片刻,赫然现出纹路。
她又惊又喜间,掏出铁匙,一比之下,竟是一模一样。
苏嫣只觉得连手都开始发抖,颤声将宁文远喊来。
“不会只是巧合,我们找到了,”宁文远将她护在身后,“站远些,别伤着你。”
苏嫣闭上眼,宁文远将钥匙插入,用力磨转。
尘土飞扬,轰鸣震耳。
一道一人宽的洞穴,渐渐现出。
宁文远再一次问道,“这机关十分蹊跷,嫣儿你确定要进去 ?”
苏嫣点点头,已经探入半个身子,“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决意入内。”
这是父亲用生命守护的,她必要完成遗命。
起初是狭长的甬道,宁文远始终用身子护着她。
就在这了无尽头之时,突然就被一座石门封住了去路。
同样的,铁匙开启了机关。
当石门缓缓升起,刺目的光华,从里面映射而出。
待看清了一切,苏嫣已是惊呆。
宽阔的石室内,亮如白昼,发光的并非灯烛,而是满地的如碗口大小的夜明珠!
夜明珠一颗百金难求,只看这数量,已值千万黄金,可抵得上京城一年的税银。
这还远远不止,一座石室套着一座,每一间皆是各色奇珍异宝,玉璧、珍珠、宝石,还有整箱整箱的金砂。
饶是苏嫣活了两世,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
宁文远抓起一捧极细的金砂,终于开口问起,“丝毫不夸张的来说,这一处洞穴,富可敌国。嫣儿,你是如何得到的?”
他脸上明显有震惊和怀疑之色,一瞬不瞬地凝住苏嫣。
“若这乃一位朝廷重臣所有,”苏嫣呆呆地望着那尊一人多高的玉佛像,“又意味着甚么?”
宁文远郑重地开口,“那么这位大臣定是勾结内外,私藏国宝,论罪当诛九族!”
苏嫣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将手边一盒翡翠玉镯打落在地。
不可能的…父亲乃清廉忠臣,他绝不会是勾结营私的奸相!…
父亲是她的天,是她最为敬重之人,但铁证如山,这满眼的瑰宝,就像一根烙铁刺入她原本坚持了一生的信仰,翻开皮肉,然后面目全非。
“你为何会知道此地,那张图纸究竟是谁给你的?”宁文远阴郁之色更浓,“此乃通敌叛国的重罪,可是长乐王?”
苏嫣摇头,脑子里如炸开一般,她不愿相信,不能相信。
原本是想要找到父亲的遗物,谁知却得到如此的真相。
那么她所恨的,所执着怨怼的,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父亲能留下如此宝藏,那么当日,段昭凌没有冤枉他,冤枉他唐氏一族!
真相揭开,连皮带肉,如此可怖。
满屋的宝藏,好似吃人的厉鬼一般,一口一口吞噬着苏嫣的意志。
宁文远见势头不对,连忙将她抱出洞穴,后又将洞门关上,隐去一切踪迹。
如此滔天至宝,他亦无所适从。
但再看苏嫣情状,更是担忧。
“嫣儿,说句话,到底是不是长乐王?”宁文远喂了她一口水。
苏嫣猛地张开眼,用力将他推开,近乎嘶喊,“不是他,不是…”
宁文远见她受惊不小,连忙起身追去,但苏嫣似拼了命一般往远处沙漠中奔去。
他只能从后面一把将她抱住,滚在黄沙之中。
他止住她乱挥的手,用唇封住她的口,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人终于安静下来。
他抬头,竟看到大颗的泪珠子挂在睫毛上。
苏嫣静静地盯着天幕,“这是丞相唐正清留下的遗物。”
这个答案显然超出预想之外,回想起未入宫时,苏嫣奇怪的举动,宁文远心中的恐惧也在逐渐放大。
苏嫣仍是纹丝不动,她道,“还记得六年前,我对你说,我并非你所认识的苏嫣。”
宁文远俯身撑在她身侧,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你认识的苏嫣早在入宫前,就被宜妃处死了,而我,是同在冷宫被赐死的蓉妃,唐正清的女儿,唐婉若。”
宁文远身子一晃,侧坐在地。
108
虽然很早以前;宁文远便对苏嫣的性情大变起了疑心。
现下细思,她当初让自己陪她去唐府、到冷宫寻清敏,还有宜妃的死…这些所有解不开的疑惑;如今终于有了根由。
苏嫣静静起身;拍去满身黄沙;定步朝城内走去。
从后面看去;身影单薄;在瑟瑟秋风中,愈发显得清越。
因为用力;宁文远紧绷的俊颜上,薄唇抿成一线;他坐在漫天黄沙中,如泥雕一般。
苏嫣拖着步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宅院,她只觉得此刻好像将要撑不下去了…脑子里混乱不休,一方面父亲的遗物,倾覆了她所有的信念支撑,而另一方面,宁文远如今知道了真相,定会恨她怨她,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也将失去。
其实,她不应该再回宁文远的住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如此突然来到,是到了该收拾行李,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欢儿开门,却见苏嫣独自回来,灰头土脸。
径直走入房内,她四下环顾,却才发觉,竟然没有任何东西需要带走,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不该是她的。
想了想,仍是寻出一件儿毛披风,而后将些散碎银子装好,还有那把可以开启无数秘宝的铁钥匙。
欢儿迎上来,苏嫣若无其事地道,“将军差我回来取些东西,他还在外头等我的,不必跟来。”
将信将疑时,苏嫣早已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大约一刻时辰之后,院门再次被推开。
宁文远步履缓缓,星眸中隐隐绰绰,欢儿连忙跟上,替他取来换洗的衣袍。
坐在榻上,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欢儿道,“去打上热水,备上新衣,服侍嫣儿沐浴罢,炭火烧得足一些,她身子弱怕寒。”
这些话,说的极细,说完,连自己都有些惊讶。
不料欢儿却疑惑地问,“嫣儿姑娘说出去找您,怎地没和将军一起回来?”
宁文远面色一寒,“她没有回来?”
登时大步往苏嫣房中而去,欢儿才发觉事态严重,便道,“姑娘回来时瞧着心情不好,奴婢也不敢多问,后来没多久,她就出门说将军还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