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知这后宫之中,先集宠于一身,便是集众怨于一身,可帝王恩宠是何等旖旎的诱惑?偏生还有人争破头要去做那靶子。
想来也是,初入宫门的女子,又有几个能逃得开这甜美的毒药,便都是甘之如饴,饮鸩止渴罢了。
苏嫣瞥见宜妃高高在上的姿态,不由地冷笑,如她这般心思缜密,能将所有人都算计了去,这会子却蒙了心眼,平白当了顺东风儿,助自家一臂之力了。
打落玉宫出来时,已过了正午,秋阳熠熠,渐渐隐到碧云中去了。
新入宫的妃嫔,除却苏嫣以外,其余皆被宜妃留下训话,方才打姚夕岚身旁经过时,她那姿态倨傲,带着胜利者的自得,恨不得用一双眼睛将苏嫣剜出百十个窟窿来。
苏嫣见她如此入戏,不陪她演足了岂不辜负?她便气鼓鼓地冲姚夕岚甩了眼色,却不敢发作,那姚夕岚见状愈发得意,苏嫣遂夺门而出,显些被门槛绊倒,只闻得身后轻哧暗笑。
兰若扶着苏嫣沿着高高的红墙往回走,那苏嫣一副萎顿不振的模样,宫人们往来行礼,神色多由探究转为惋惜。
途经芳明殿时,赵婕妤打后头跟上将她唤住,苏嫣瞧见红菱也在,亦是伤神的情态。
苏嫣扯动了唇角,唤了声表姐。
赵婕妤凝住她浓艳的小脸,摇头叹道,“你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姐姐如今只得盼你早日萌宠。今日之事,那姚贵人仗着身家显赫,便是明着欺凌于你,你也只能忍着。”
苏嫣抹了抹眼角,妆面也有些花了,仍是不服气儿道,“就连她的婢子都敢取笑我,我既是皇上亲选的嫔妾,为何要白受一个奴才的气!”
“此所谓打狗还需看主人,嫣儿你要时刻记住,身处六宫,和家中再不一样了,”赵婕妤轻轻挽起她的手,抬头望向高高飞过的雁群,声音里带了淡淡的无奈,“这里只有权势恩宠,从没有人情理法,这里只有欲望,从没有真心。咱们不论主子奴才,便都是养在囚笼中的雀鸟,那镶金镀银的笼子,和铜铁朽木的笼子,又有甚么分别?”
苏嫣止住步子立在远处,久久无言,待那南飞的候鸟终是消失在天幕尽头。
可深宫中再寂寞、再无情又如何?她过的下去,连死亡都闯过的人,还有甚么不能忍受!
赵婕妤见她凝眸不语,似有所悟,便宽慰地笑了,“瞧我说的,嫣儿你还青春正盛,花儿一般的年华,莫要失了信心。这阵子禁足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权作避一避风头了。”
苏嫣如今愈发觉得赵婕妤实乃慧心之人,瞧得透彻,“表姐的话,嫣儿记下了。”
“记着便好,时辰不早了,我不敢多多留你,别再惹出岔子!”赵婕妤又对兰若交待,“照顾好你家小主,凡事多提点着。”
一轮秋月静静升起,打乌云里缓缓现了出来,皎皎莹白。
凌烟阁中掌了灯,夜色四合。
兰若到偏殿库房里打理事务,其余宫人们早已听闻白日里落玉宫之事,心知自家小主被禁了足,谁也不敢出头招惹她。
桑榆掀开了天青色的薄帏进来,就见苏嫣背对着,凭坐于妆台前,身影窈窕,乌发如云,一直垂到腰际。
只这么一个背影,便有过人之资,正当微微愣神之际,那苏嫣已缓缓回头,“水若是温好了,就教人放在浴房里,要用封了香的蔷薇花瓣泡足时辰,再来唤我。”
桑榆想了想,终是走到近处,见妆台散乱,而镜中玉容亦是素面朝天,清净妩媚,教她心头一悸。
她服侍过不少主子,多半是人前光鲜艳丽,人后却暗淡无彩,而面前这位苏小主,便只可以天生丽质作比了。
想来前朝第一美人儿虞贵妃,样貌也不过若此罢,只可惜红颜命薄,承宠两年,十九岁便殁了。
“桑榆,你说宫里那些女子,哪个有我生的好看?可为何她们就能伴驾侍寝,而我却要独守空闺,教我又如何甘心…”苏嫣说着,便将一根白玉骨簪重重拍于桌面上,仰头发问,那略显稚嫩的小脸上,盈着满满的不甘与倔强。
桑榆微微动容,俯低身子,将那断做两截的簪子收起,“小主若是不嫌奴婢多嘴,就再听奴婢一言。”
苏嫣拨开额前的细发,幽幽道,“你说罢,如今禁足,也只有你们能同我说话儿了。”
“前朝太妃有训,为几世后宫良言,那便是以色侍君短,色衰而爱弛,以才侍君长,年久而弥珍。”
桑榆一字一句,娓娓道来,苏嫣心里明白的紧,面上却是喃喃自语,“你先下去罢,我需得静静心神。”
夜色深沉,苏嫣倚在榻上,冷眼望着那半根玉簪,似有所思。
新宠承欢的头一夜,唯有苏婉仪的玉牌并未呈上。
她立于门庭中央,星月清朗。
数殿之外的金銮门外,是谁坐于香软的云锦御撵中,被抬入灯火辉煌的坤元大殿?而又是谁伴君左右,红袖添香?
“夜风寒凉,小姐好歹披见斗篷再出来。”兰若见她失魂落魄,当真心疼地紧,暗自替她抱不平了,却不可说与嘴上,遂取了件鼠毛软裘替她拢上。
苏嫣浅浅一笑,眼角的朱砂痣若隐若现,“我素来体健,还怕这秋风不成了?”
“奴婢方才教绿芙去温一碗生姜汤替小姐驱寒,她却只说食材不够,多多推诿,这会子还没端上来。”兰若心中有气,这宫里的人真真是只生了两只眼,一看权贵,二看恩宠!
昨儿见小主姿容出众,便竞相奉承,今日才被禁了足,脸色就变了,做活亦是不情不愿的。
“我也不指望着他们,且由他们去罢,日后谁也别后悔就是了!”苏嫣不屑地扬了眉,展颜而笑,兰若跟着附和,小贵子取来软毡毛垫,兰若遂扶着苏嫣于石亭中坐下,忽而道,“小姐,若不是姚贵人刻意陷害,今晚送到坤元殿的定是小姐您了!”
苏嫣双手托腮,佯作期盼答,“还不知陛下是何模样…”
“皇上贵为天子,奴婢虽从没机会见过,但想是有龙凤之姿的无双男子了。”兰若忙地顺着她的话。
“那你猜上一猜,陛下今晚会招幸哪位小主?”话一出口,段昭凌那张脸容遂跃至眼前,徘徊不散。
见兰若侧头思量,苏嫣理衣起身,白裘随风簌簌,明月如琢,佳人如月,她笑地愈发娇媚,“若不出差错,应是姚贵人承宠。”
她深知,后宫即庙堂,自古如是。此夜非同寻常,段昭凌断不会白白浪费,美人在抱,天下帷幄,世间最好的风致也不过若此了。
☆、避宠(二)
许是养成了习惯,破晓方过,日头还未现出,苏嫣就已醒来了,再睡不安稳。
桑榆端水进门儿时,就见苏嫣半倚在小榻上,轻纱裹身,领口微松,殿内虽未燃香,却霎时添了那红芙凝露的香艳。
苏嫣端起绣布,左右瞧了几回,叹道,“仍是绣不好,可见我天生不是这块料子了。”
桑榆不知她作何,近身一看,只见那绫绢之上,星星点点缀了几朵花样,针脚稀落,布局也不整齐,能瞧出功夫生疏,她仍是笑答,“依奴婢看,小主绣的桃花倒是有几分模样的。”
苏嫣眉头一皱,又是一叹,“我绣的是海棠…”
桑榆讪讪地收手,心想着苏小主的女红当真是教人不敢恭维了,正想着要如何打圆场儿,就听苏嫣咯咯一笑,仰脸道,“我方才诓你的,这绣的就是桃花。”
见她神情忽变,桑榆被那娇态惹得无法,只说,“奴婢伺候小主梳洗更衣。”
苏嫣撅起嘴儿,“我虽打小不善绣工,可却有许多旁人比不上的好处了。”
桑榆笑着将她长发盘起,已热敷的湿巾拭面,“小主乖巧伶俐,自然惹人怜爱。”
当下,兰若急急跑进来,面色掩不住的欣喜,“小姐,您这回可是猜错了!”
“哦?有甚么新鲜事说于我听了?”苏嫣隐隐有所察觉,兰若喜道,“昨晚陛下招幸的小主并非那姚贵人,而是林容华!”
苏嫣右手一紧,将那湿巾攥出几点水珠儿,落在衣摆上,沁了透。
昨晚是谁承宠,她并不放于心上,不过是先做了盾牌罢了。
可为何不是新宠姚贵人,亦不是稳坐六宫的宜妃,却不偏不倚,独独挑了和自家生的相像的林清清!
她宁可段昭凌宠幸了姚贵人,宁可那姚贵人更为嚣张猖狂,而不是此时此刻,教她以为他仍有旧意。
孤独、仇恨,她都禁得住,却独独不需要那些虚伪的情念…
心下千般辗转,苏嫣终是欢喜地站起,“我一早便知过林姐姐定能得宠,这下可好了,咱们再不怕受人欺凌了!”
兰若欢喜地下去了,她长久地坐于晨曦中。
如今形势微妙,既然段昭凌不按常理出招,那她自然就不会作壁上观了。
兰若这些日子忙碌得紧,宜妃将苏嫣禁足,只不许她一人出殿,而日常用度上,宫人们并无严格约束。
“小姐,您要这些佛经作甚么?”兰若将墨砚摆好,身后那小贵子、小英子皆是抱着厚厚一摞子书叠。
苏嫣正立在窗前,悠然地握着小金剪修裁那飞燕草的枝叶,遂纤指一挥,“放在那里罢,闲来无事也可解解闷。”
兰若摇头退下,苏嫣缓缓将金剪搁下,粉若玉琢的小脸上却显出极不相符的眸色,扫过佛经的眼波清亮明锐。
宫中因着秋夕已至,又到重阳,各处皆忙碌不已,今年如此多的新妃入宫,酒宴欢宜怎地能少得了。
“小主您整日埋头抄录佛经,多少到院子里走动走动了。”桑榆见她日日独坐,怕她志向消沉,一蹶不振。
苏嫣巴掌大小的脸容从案头书卷中抬起来,纤纤素手执笔浓墨,一旁堆了厚厚的经文。
淡淡的墨香,几乎将银炉中焚的桂花散的气味遮盖住了。
她勾头瞧着,那宣纸上墨迹未干,教她微微讶异的,是苏小主这一手小篆写的极好,既有闺阁秀雅,又间洋洋洒洒之豪意。
和苏嫣那不成体面的绣工相比,这书法端的是教人叹服。
苏嫣凝着她,却偏向窗外,“桑榆你听,哪里来的丝竹之音,甚是悦耳,我方才抄经时,听了一好一会儿的。”
桑榆打开通窗,道,“今日皇上在玉眠池设宴,歌舞奏乐,十里散香,各宫妃嫔齐聚列席,听王公公说,林容华是皇上钦点的伴驾妃嫔。”
闻言苏嫣略带骄傲地一笑,便答,“如今最得宠的,想来便是林姐姐罢。”
桑榆欠身替她泡上杏仁茶,“皇上一连三日宣林容华入坤元殿,此是后宫中许久未曾有过的恩宠。”
苏嫣加深了笑意,垂眸道,“这自然是极好的,我便是禁足也甘愿了。”
桑榆捕捉到她一闪即逝的失落,遂问,“小主,林容华能蒙宠至此,为何您就不可以?”
“我惹了宜妃娘娘,自然要付出代价了,”苏嫣手中未停,挥笔轻书,道,“不提这个,你教兰若过来罢,我有话问她。”
桑榆识趣地退下了,苏嫣这才停笔,捻起一方洁净的雪锦帕,想了想,提笔写下四句杂揉而成的诗文:
“春到长门春草青,碧云笼碾玉成尘。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林清清待她亲厚如同姊妹,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