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昭凌坐于鸾撵之上,而鸾撵正是去往永福殿的方向。
忽而一阵箫声划破沉沉夜空,将他于静思中惊醒,这曲调婉转,何其熟悉?
掀开布帘,恰鸾撵正经过嫣华宫的侧门,满眼荒芜,这座曾经整日流连的宫阙,已成空楼。
箫音渐渐低沉,段昭凌倾起身子,眼前旋即又被另一张娇艳的脸容所取代。
“停撵。”
王忠明忙地一摆手,遂上前问,“陛下,姚贵人时以在殿中久候,可是有甚么吩咐?”
“去凌烟阁。”疏朗的声音传来,王忠明神色一转,又道,“老奴这就去回禀姚贵人。”
又是一曲《月霜天》,段昭凌下了撵,只教崔尚仪陪着,立在那后墙下,“明珠,可还记得朕初次闻此箫声,便也是在此。”
崔尚仪淡淡一笑,欠身答,“陛下心中记挂着苏小主,却为了平衡后宫忍着不见,可情思二字,又往往不是外物所能掌控。是以陛下便是人去了永福殿,心也是在凌烟阁,不如随心。”
段昭凌将她手心握了握,俯身道,“还是你最了解朕。”
说罢,遂大步流星,崔尚仪叩开外门时,如云正念叨着天色已晚,不知哪个又来叨扰,可一见了眼前之人,惊地住了口,就要通禀。
“你们都退下罢,陛下自有安排。”
崔尚仪打发了如云等人下去,便留在院中候着。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清朗的男声忽然打身后传来,苏嫣便也不由地一惊。
可只是一转念,便将悲思收敛,娇柔艳丽又重回容上。
她从回廊上站起,却不迎上,轻启朱唇,竟是嗔道,“段郎每回过来,总是这般突然的。”
段昭凌迎着夜风,见她团于锦簇之中,月华泻下,佳人粉嫩淡妆,手捧玉箫,那姿态便是宫廷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这样的韵致来。
心头更是软下三分,遂几步上前,将她双手掌住,“幸得我今晚来了。”
苏嫣娇滴滴地抽回,双手合十,仰头对月道,“嫣儿才念着段郎,你便来了,可见定然是月宫仙子将我心愿听去了,才将你带来。”
段昭凌教她稚嫩的情态触动了心弦,竟也上前一同望月,“下回我若是念着你,便也要拜一拜这月宫仙子了。”
苏嫣一听,却嘟起了小脸,转头偎在他肩头,不依道,“不可,若是段郎想嫣儿了,便要赶紧过来,莫要教我苦等才是。”
段昭凌的心渐渐软了下来,揽住她在回廊上坐下,又将毛麾解下,将她娇小的身躯一同裹住,“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苏嫣依偎在那温暖宽厚的胸膛中,有那么一瞬,竟是恍惚地仿若回到了很久之前。
“怎地不说话了?”段昭凌低头在她发间清嗅了,并非后妃常用的头油香气,而是淡淡的清香,十分清净。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想来便是如此罢。”苏嫣伸出手,环住他的腰。
“再吹一曲,你还从未吹给我听。”段昭凌抚着紫竹箫上的纹路,苏嫣便换了姿势,仍被他圈在怀中。
凌烟阁小小的院落中,那二人依偎而坐,连月色也柔和了起来。
“段郎你听着,嫣儿此曲便只为你而奏。”她将紫竹箫递至唇边,一曲《淇奥》哀婉悠扬。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这是当年她初入东宫时,庆生宴上第一次吹奏的曲子,他为她亲造了一片竹林,便于这竹林中品箫弄笙,她弄箫,他遂和唱,本以为这便是世人皆羡的琴瑟和鸣。
优雅的君子,一见再难忘…
那是她诉说的衷情,可此刻听来,竟是如此的讽刺。
这男人眼中的温柔愈是浓烈,苏嫣心里的刺便扎得愈深,终有一日,要教他也尝尝那被人背叛玩弄的滋味,是何等的难忘!
“怎地停下了?”段昭凌正醉在这乐声中,便在她腰间轻轻一握,苏嫣郑重地扬起小脸,“段郎,嫣儿要你对吟。”
“如今愈发会粘人了。”段昭凌宠溺地吻着她的额,辗转片刻,遂眸色浓浓,将她搂地愈紧,开口低吟起来。
月色如水,箫声如风,划过凉凉的冬夜。
宫人们从未见过高高在上的天子,竟也有如此风雅吟唱的时候,全然不似生杀夺予的帝王,仿佛最平淡的夫妻,相对白首。
段昭凌拥着她进了内室,靠在那温软的小榻上,只觉得很是安心。
苏嫣便在他眼前褪去外裳,玲珑曼曼的身姿现于眼前,她并不急于过去,反而坐在妆镜前,从镜中望向他。
身后人紧紧将她小手握住,细细梳理着那柔顺的乌发,苏嫣面色红润,雪肌生香。
她袅袅拿起小金剪,与他执手剪烛,红泪阑珊,映着她的脸容,眼角下那一颗朱砂痣若隐若现,有凄艳而摄人心魄的美。
“段郎,你可曾听过共剪红烛的传说?”苏嫣回头,凭靠入他怀抱。
段昭凌轻轻咬住她的耳垂,呢哝道,“我听过红烛春宵的传说,正要与嫣儿共此良夜。”
交叠的身影,一直从桌台前纠缠道卧榻中,映在花窗之上。
段昭凌将那柔软细嫩的身子,爱怜地婆娑、抚弄,衣物层层抛落,散了一地。
苏嫣娇媚如水,似要在他身下化开了去,那样热烈的欢好,要将几日的思念补偿回来,刻入血骨。
男人不知疲倦,极尽怜弄,彷如如何也娇宠不够。
当肉体的欢愉和心灵的快慰,紧紧融为一体时,段昭凌终是尝到了春宵苦短的滋味。
入夜,又天明。
苏嫣在他怀中睡了一夜,而晨起时却不教崔尚仪进来,亲自侍奉他更衣用膳。
走之前,段昭凌在她娇唇上轻吻,“今晚,等着我。”
苏嫣立在庭院中央,宫人们分列两侧,皆是目送着皇上离去。
皇上对自家小主的宠爱,人人都瞧在眼里,且段昭凌走后不久,那王忠明便领了一众侍者过来,奇珍异宝、各色赏赐,教人看的眼花缭乱,络绎不绝地送入凌烟阁中。
此夜过后,当今圣上与苏婉仪琴瑟和鸣、共剪红烛的轶事便渐渐散开,传为民间一段佳话。
可后宫之中,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走在永巷后街上,苏嫣步履匆匆,“探查得可准?”
桑榆颔首,“奴婢亲眼见到。”
“很好,记得保守秘密。”
永巷后街直通长门宫,那是冷宫所在,她住了几十日,又怎会陌生?
受罚处分的宫人自然不可入住冷宫,而是在一处偏房,更为肮脏荒凉。
宫外频频有疯癫痴痴之人掠过,桑榆忙地替她挡住,“这样的地方,可是太危险了?”
苏嫣不答,视线聚集在那阕废弃的宫墙下,一瞥身影蓬头垢面,不辨男女,手里头捏着甚么,纠成一团。
她脚步沉沉,只觉得胸中胀地紧,她低附下、身子,才瞧见,那是一只肮脏不堪的馒头,而此刻,那人却狼吞虎咽。
“清敏。”苏嫣蹲下来,凝住她凌乱的脸。
那人浑身一顿,似是听懂了,可转眼便将那馒头往她脸上一甩,傻笑了起来。
桑榆将那馒头扔到一旁,掏出帕子替苏嫣试面。
“清敏,我知道你心中清明。”苏嫣面无波澜,又道,“那些枉死的冤魂,就在头顶上,他们睁着眼睛看你呢。”
那人仍是不答,石头一般不动,桑榆实是瞧不下去,便道,“小主,咱们走罢,此地不宜久留。”
“你先出去,我片刻就来。”
桑榆走后,苏嫣静静掏出那一枚玉符,仔细搁在地上,“我还会过来的。”
她起身,清敏伸出黑乎乎的手,竟是将那玉符紧紧攥住,那双空洞无神的眼中,缓缓流下一行清泪。
“苏婉仪,你为何会在此处?”
宁文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身后,自家竟是丝毫未觉,她往后小退一步,便答,“宁右使何故相问,你能来得,我便亦可。”
宁文远素来冷静的面容,已见怒意,当啷一声,只见他将青锋剑猛地抽出,深深刺在地面上,那剑锋锐利,直入土地三寸之余。
“这地方,你来不得。”宁文远寸寸逼近,“你可知此人是谁?”
苏嫣扬眉,“蓉妃的近身侍婢,嫣华宫唯一活在世上之人。”
“那你又为何三番四次要插手唐家之事,岂不知此乃宫中最大的忌讳!嫣儿,你为何执迷不悟至此!”
苏嫣抚着那柔韧的剑柄,声音飘忽,“我若是说,我不是苏嫣,你信么?”
☆、36春宫乱
宁文远猛地抬眼;神色瞬息一变,并未有意料中的惊讶;而是眸色沉沉;“微臣当真是越来越不了解小主的心思了。”
苏嫣复又一笑;将那宝剑用力拔出,递过去;“你不信?”
不远处,清敏发出几声凄厉的叫喊,宫墙颓败;宁文远拦住她的去路;“你说的对;我所认识的嫣儿,早在入宫前的那晚就死去了…”
苏嫣苦笑,他显然曲解了话中语意。
绕过他,疾走了几步,浅浅回盼,“你如何想,便由你。”
“皇上对女人的宠爱,是有限度的,以你如今恩宠,将来诞下皇脉,安享荣华,这不是正你所苦苦追寻的,又何必生出多余的是非来?”
“那便让我试一试,皇上的底线,究竟在何处罢。”苏嫣轻语,眉眼娇柔无限,宁文远回身时,静静地阖上双目,很快便掠出了长门宫,不知何时,他记忆中的嫣儿,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
苏嫣脚步细碎,桑榆紧随其后,很快就出了永巷。
才踏入凌烟阁,就见兰若已在院中来回走动,见她来了,便拧眉禀报,“小姐,方才瑶莲殿的宫人来报,林容华出事了!”
“林姐姐怎地了!”苏嫣一听便回头欲走,谁知兰若又道,“霍太医送药来了,在殿中有些时候了…”
苏嫣眉心突突直跳,就见霍玉已是一脉泰然地坐在案前,“微臣备好了蜜饯,请小主服用。”
方才走得急了,这会子她双颊微红,光洁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如玉的纤手在他眼前微微一晃,那浑然天成的风姿,霍玉只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苏嫣见他已有些神乱,便娇娇起身,端了药碗递至唇边,徐徐走到窗前,就问,“这些药,都是甚么功效?”
“如微臣所言,补气养血。”霍玉仍是淡定地回话。
苏嫣不信,任何人都会有弱点,他亦如是。
她闻言低叹了,“你说的对,我的身子不争气,总不见动静了,幸得有你悉心调养,想来怀上子嗣,亦是指日可待。”
霍玉手指动了动,苏嫣变趁他分神之际,掩起衣袖,臻首一仰,手底却暗自动作。
从后面瞧去,毫无破绽。
苏嫣拿出雪帕,拭了嘴角,小脸上是强忍着苦涩的表情,“我按你说的做了,现下可以去林姐姐那里了罢。”
霍玉复又埋头整理药箱,面前人的一颦一笑皆是明艳灼人,教他不敢直面。
“林小主的体脉,也是有微臣负责。”出门前,不疾不徐地开口。
苏嫣定步嗔道,“那你方才为何不说?”
霍玉将腰身一弓,便答,“凡事有先后,微臣需得先看着小主您服了药,再去别的宫里。”
苏嫣听得直摇头,“竟有这样死板的人了。”
“微臣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