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跌跌撞撞,潺潺不停的鲜血沿着双手流淌,段昭凌头脑发空,早已将来时的怒意抛诸脑后。
王忠明等人本候在殿外,忽见陛下抱着蕊昭仪冲了出来,一时都摸不清状况,及待走近了,不由地大骇!
“陛下,老奴这去请太医来…”王忠明连忙吩咐下人搭手,段昭凌却死死不肯放手,跃上龙辇,“来不及了…都给朕快走,抬到太医院去!”
“是!”王忠明捏了把冷汗,立刻摆手道,“都跑起来,谁要是耽搁了时辰,定当重罚!”
段昭凌抱着苏嫣残败的身子,无意识地吻着她光洁的额头,此时此刻,他宁愿她抗旨不尊,宁愿她不肯认错,只要她没事,一切,都不再重要。
“嫣儿,嫣儿你醒醒…”他是真的害怕,那种痛失所爱的锥心刻骨,他无法再次承受…
苏嫣就那么仰躺在他怀里,双手无力地随着龙辇摆动,血仍是一滴一滴往下落。
沉闷的咳嗽声交织着呼唤,王忠明从没见过,皇上像今晚这样狼狈无措。
马不停蹄地行至太医院,所有太医齐齐赶来,段昭凌将她抱到偏殿榻上,近乎嘶吼着命人医治。
众人见状已然冷下三分,血崩若此,凶多吉少!
“陛下…还请老臣替娘娘诊治。”太医令只得顶在前头,却闻段昭凌冰冷刺骨的声音道,“朕就在这看着,若是嫣儿有事,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了!”
此话太重,饶是太医令也忙地跪下,“还请陛下殿外等候,再晚点,只怕昭仪娘娘性命堪忧!”
王忠明也跟着劝说,段昭凌冷静下来,颤抖着握了握苏嫣的手,正欲起身,却被一把拉住,他猛地转头,就见苏嫣啜嚅着,他顾不得帝王形象,忙地凑近。
“陛下,一切都是…臣妾自己的错,”苏嫣的声音细不可闻,“请陛下救我的孩子,救孩子…”
子字未落,便又昏死过去,段昭凌眼底酸涩,扳开她拽住衣角的手。
“朕不管你们用甚么方法,两条命朕都要保,不容许有任何偏差!”
太医院内乱作一团,送药、端水络绎不绝,宫婢们忙进忙出,一刻不歇。
王忠明劝他到内殿坐等,段昭凌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房内,看着那一盆一盆端出的血水和巾帕,他的心越揪越紧,快要透不过起来。
王忠明和玉珂立在一旁,如坐针毡。
门吱呀一声打开,段昭凌提步上前,却见太医令过来,他噗通一声跪下,“老臣无能,自愿领罪,敢问陛下一句,保娘娘,还是孩子?”
万丈天幕压迫下来,人影幢幢,在耳畔噪杂的声响里,他道,“保大人。”
太医令连忙起身,就听他冷漠地说,“太医令年老智昏,医术不济,朕命你明日便启程归家,不必再赴朝任职。”
树影打在太医令布着皱纹的脸上,他叩头接旨,环顾了这风雨了几十年的太医院,缓步回殿。
肢体沉重,似被千斤巨石碾压过一般,苏嫣抬了抬眼皮,只觉得漏进来的烛火刺目的紧。
眼前混混沌沌,看不真切。
她猛地一惊,用尽全力抬手拂上肚子,反复探索的手,渐渐停下。
手下的触感平平,没有任何动静。
孩子,没有了…
兰若侍在榻前,见苏嫣动了动手,却再没声息,不由地唤了她几声。
榻上人无声无息,兰若简直要怀疑方才是否眼花瞧错了去。
苏嫣紧闭双目,多么想就这样一直昏睡下去,永远都不用再面对这个世界。
可她越是用力,回忆便越发清晰,她又感到血液从身下趟过,感到孩子,一点一点离她远去…
兰若见她眼皮又动了,遂大喜,冲外头喊道,“小姐醒了,快宣太医过来!”
“是!”满殿婢子没黑没夜地伺候了五日,总算盼到主子醒来,便端水端药、备衣备膳、禀报回旨,死寂了多日的漪澜殿又活了过来。
桑榆也被无罪释放,不论后宫对于此次风波如何议论,漪澜殿并没任何起伏,好似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表面上瞧着,一切如常,可兰若和桑榆明显发觉了自家娘娘的异样,送到内殿的膳食,她只不过草草吃上几口,补药送进去,几乎是瞧也不瞧,都被尽数倒在花盆里。
兰若心疼,便劝她好歹注意身子,苏嫣不答,兰若再说,她便冷冷道,“孩子都没了,补给谁看?”
不过几日,苏嫣便清减了许多。
兰若将食盒端出来,瞧着那只喝了半碗的盅汤,和一口也没动的饭菜,暗自难过。也不敢声张,只吩咐绿芙教小厨房做些小姐平素爱吃的桂圆酥和梨花糕。
才收拾妥当,就听殿外宣旨。
桑榆带头,引了王忠明入殿。
苏嫣就靠坐在纱帘里头的暖阁中,恍若未闻未见,并不起身接旨。
僵立了一阵子,仍是桑榆以娘娘身子羸弱为托词,王忠明明白前因后果,便顺着台阶下了。
他接过玉珂手中的玉案,缓缓跪倒殿中央,“传圣上懿旨。”
玉珂等人,并漪澜宫上下内侍宫女齐齐跪下。
“昭仪苏氏,敏慧恭和,持躬淑慎,于宫尽心,敬上御下,堪为六宫典范。今,晋封贵妃,赐号为嫣,金印紫绶,为众妃之首。”
宣读完毕,良久,也无人接旨。
王忠明清了清嗓子,道,“还请昭仪娘娘接旨。”
兰若焦急望向纱帘内,忽然人影幽幽一晃,一身素装、未施粉黛的苏嫣居高望下。
王忠明不禁眉头微蹙,册封大事,妃嫔必要沐浴更衣,行大礼方成,而这蕊昭仪竟然散发素服,实乃僭越之举!
苏嫣冷眉冷眼,扫过殿下,一步一步走向殿中央。
兰若和桑榆皆是松了口气,不论如何,总归是接了旨便好。
王忠明又躬了躬腰,那句贵妃娘娘还没喊的出口,只见苏嫣广袖一挥,竟将玉案中的宝册金印尽数扫落在地!
金玉叮当作响,散落满地,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这诡异的场面,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来。
苏嫣飘然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回殿内,一个字也没有说,独留满殿惶恐。
桑榆连忙帮着王忠明和玉珂收拾残局,口里不停地自家娘娘说情,饶是再放肆,放眼历朝历代,也从未有人敢这般不将天子旨意放在眼里!
这是大不敬之罪。
晚间,御驾亲临漪澜宫,婢子们诚惶诚恐,只怕天威震怒,可没料到皇上没有一丝怒意,径直入了内殿。
苏嫣正侧身朝内阖目而眠,昏昏间,便被揽入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虽然开了春,可这殿中生了几盆银碳还是不够,朕抱着你睡,便暖和了。”段昭凌径自解了外袍,拥着苏嫣躺下。
他将头埋在苏嫣颈窝,嗅得她身上淡淡的发香,只觉得怀中人儿太过瘦削,生怕一个用力便弄疼了去。
任他如何爱怜,怀中人丝毫不动,冷如冰雕。
“今日早朝,朕已当朝将你册为贵妃,金印宝册都送到内阁去了,你若不愿繁琐,朕也不教她们来给你请安,待养好了身子,再打理六宫也不迟。”
他语气十分柔和,苏嫣却猛地坐起,眸子里像隔了薄薄的雾,定定锁住他,“臣妾不要贵妃,臣妾只要自己的孩子。”
段昭凌哽咽了一下,复又去握她的手,“孩子还会有的,嫣儿,朕向你保证,再不会教你受半分伤害,从前的事,一笔勾销,永不再提。”
苏嫣不动,机械地摇头,“陛下,将孩子还给臣妾。”
段昭凌隐隐有些不悦,可想到她先前受的苦,登时又软了下来,“朕答应你,等你身子好了,定会再有孩子。”
“不会有了,”苏嫣麻木空洞地说,“我的身子,再不能了。”
段昭凌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作势要亲吻她,却被苏嫣挡在胸前,“陛下请回。”
“嫣儿!”段昭凌蹙了蹙眉头,“朕这般委曲求全,也不能得到你的原谅么?”
苏嫣转身下榻,衣服也没披上,就道,“既然陛下不肯,那臣妾就到偏厢去睡。”
段昭凌沉吟片刻,猛地起身,潦草将外袍穿上,掀帘离去。
苏嫣自始至终都不曾转头看他一眼。
第87章青冢黄昏路
养病时便已开春;春上纷纷扬扬落了场桃花儿雪,这才彻底放晴。
尽管隔几日皇上就要留宿漪澜宫;可苏嫣一直冷冰冰的,除非问些苏家诸事;其余的她几乎不做回应。
当日即册封她为四妃之首,后又为她父亲加封侯爵,兵部尚书兼录上阳御史,苏氏一门,满堂风光。
曾经以为这样极致的荣宠,这样睥睨后宫的万丈风华;正是自己辛苦所求的一切。
今时今日;除了已故的皇后;她便是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可本该有的快意一丝也没有得到,反而索然无味。
她捻了朵桃花,轻轻揉了揉,将残破的花瓣随手一撒,直到坐在榻上时,忽而觉得疲倦无匹,若不是为了庇佑靖儿平安长大,她一刻也不想呆在这森然的皇宫里头。
兰若进来通报,“小姐,淑妃娘娘带了各宫小主在殿外候着,说是来给您请安。”
见苏嫣若有所思,神情恍惚,探头问,“可是还如从前那样,以您身子不适,将她们遣走?”
苏嫣收回目光,缓缓坐在妆镜台前,“不,让她们候着,本宫稍后就来。”
兰若不敢多问,桑榆招呼着婢子们端水更衣,苏嫣许久没有细心装扮过,拿起钗环的手有些生疏。
桑榆知道她仍未走出丧子之痛,遂仔细帮她绾发,“如今娘娘贵为贵妃,发饰华服自然都要不同了。”
苏嫣看着菱花镜里那张的渐渐恢复神采的脸,“桑榆,我不想再和她们争下去了,因为我如今才明白,这些都是镜花水月,哪天一松手,就甚么都没了。”
桑榆手中不停,将九羽凤钗簪上道,“权势冰冷,唯有至亲骨肉才是根本,可是其实娘娘该瞧得远些,只有保住地位,才能不再让自己亲人受到伤害。”
“但在我决意放下之前,还有一个人,我绝不会饶过她。”苏嫣回眸浅笑,妖娆万千。
淑妃、贤妃、德妃右下座首位,琪妃、菡婕妤、兰小仪、甄才人等人次第后延,周采女等位分低的小主们则是左侧落座。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来漪澜宫请安,不禁抬头,画梁雕栋,百鸟朝凤,华贵非凡。
要比从前淑妃的萃芷宫华丽太多,教人不禁暗自感叹,嫣贵妃的荣宠,自是无人可匹。
“先是等了一个月都不见咱们,这好不容易见了,又迟迟不出,新晋的贵妃娘娘就是不一样。”兰小仪靠着椅背,身形凸显,讽道。
“即将为人母妃,兰小仪还是谨慎些为好。”琪妃不悦地打断她。
“我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
贤妃臻首轻抬,“就如兰小仪你身怀六甲这般娇贵,都及不上人家分毫,可见陛下心里的分量计较,如此,就不要再不知轻重说些惹人非议的话来了。”
兰小仪脸色不好,甄才人拉了她衣袖,示意她闭口,众人窃窃私语,各有所见。
琪妃见林清清静坐不语,便关切地问,“许久没见嫣儿了,妹妹可是也替她高兴?”
林清清讪讪一笑,眼神飘忽,“那是自然。”
琪妃拍了拍她手背,“以后咱们更是要姐妹齐心才是。”
林清清笑的越发僵硬,只得应下。
三盏茶的功夫,终于见桑榆出来,她徐徐福身,“嫣贵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