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府门前,上官千杀翻身下马,两步跨上十几级青玉台阶,一抬眼看到门房佝偻着身子缩在廊下避风处,便直接问道:“人呢?”
门房呆了一呆,头一回儿跟大将军回话,有点磕巴,“……回、回将军话,在、在书房呢……”话音未落,就见大将军已经走得人影都不见了。
这书房其实原本是高府一间空屋子,上官千杀令人在其中摆上桌椅地图沙盘等物,做了个小型议事处罢了。
守在书房前的两名亲兵远远见大将军疾行而来,都挺直了腰背,低头问安。
上官千杀潦草地一点头,伸手推开书房门时,心头不知怎地竟有些紧张。
结果两扇长门应声而开,里面却空落落并无一人。
上官千杀心头一沉,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的心往深水中潜下去一般,触目空落,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七七走了”。从亲兵传讯说她来了高府寻他,到他耐着性子安排完军中事务归来,虽然于他而言因为急切而显得分秒都漫长,实则——也不过一个时辰罢了。
她连一个时辰都不愿等。
上官千杀奇怪于自己此刻的平静,就好似在他潜意识中一直都知道,七七对他向来是没什么耐心的。不过好在他耐心够好,又习惯于等待,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尽可能地令她不用等。深究起来,他倒也不全是出于爱,也许还有些怕。怕偶尔一次的等待,令她察觉她在对待他时匮乏的耐心。
可是这一次他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若是平时来讲,他该是会在亲兵来传讯的第一时间就赶回来见她了。但是这段时间来,先是知道了女孩对她的欺瞒;继而明白了女孩分割兵权下对他的提防;最后更有这几天女孩人为造就的分别堵在心中。再好的耐心,也几乎要耗光了。便是让她等上一等又如何?难道在她心中,对他就全是虚情假意不成?这些混乱的念头阻止了他即刻赶回来。在挨过了一个时辰之后,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头的热望,他快马加鞭赶回来时,却已是人去楼空。
上官千杀轻轻阖上了门,立在原处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她何时离开的?”
在他回来前一刻,还是半个时辰,甚至更早就离开了?
亲兵愣了愣,试探着回答道:“回将军话,您是指安阳公主殿下吗?公主殿下人在旧书房……”
所谓的旧书房,乃是高建业原本用的书房。上官千杀改建的这处新书房乃是议事处,亲兵不得他的命令不敢随便放人入内,虽是公主之尊,也恭迎去了旧书房。
上官千杀滞了一滞,一抹微红爬上他耳根,好在方才心中所想无人知晓,他这可当真是关心则乱了。
等他找到旧书房时,孟七七围着一床羊绒毯子倚在软榻上,手持一卷书看得正入神。一旁的案几上摆满了松子栗子等小吃食。虽是严冬,屋里铺了地龙,倒丝毫觉不出冷来。整个空间漾着一股子又香又暖的氛围。
听到门响,孟七七笑着抬头瞅了一眼,见是上官千杀,面上笑容便越发盛放,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随意道:“你回来啦。”她望了一眼窗外的晚霞,“这么早,我听你的亲兵说,你得入夜才能回来呢。”
她的语气那么自在随意,不像是好几日不曾见了,倒好像两人日日在一起,此刻不过闲话家常一般。
上官千杀将门在背后阖上,慢慢走过去,淡声道:“今日军中事少。”
孟七七见他走过来,招手示意他一起看手中的书卷。
上官千杀瞅了一眼封皮,见写着《吴公兵法》四个字,微微蹙眉,她何时对兵法感兴趣了?
孟七七见他去看书名,咯咯一笑,“嗳,我看的可不是这书,而是书主人写在上面的批注——”她指着自己正看得一页上的小楷念道:“夏至,与卿卿泛舟南湖,妖童媛女,唱和快意。我谓卿卿,可知其求之焉。卿卿垂眸不语。执手而归,欣喜若狂。中夜不寐,起而记之。”
是说书主人跟一个姑娘夏日游湖,途中问人家姑娘,“你知道我这是在追你吗?”,姑娘沉默,但是后来牵上小手了。这书主人欣喜若狂,半夜里想起来还高兴地睡不着觉,爬起来记录下来了。
上官千杀对别人的情爱之事不感兴趣,但是见七七笑得欢喜,也就站在塌边,勾下头来陪她看下去。
这却是个悲伤的故事,一页页翻下去,只见后来姑娘阴错阳差嫁给了书主人的弟弟,书主人“锤心刺骨,几欲发狂”,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中间跳过了一段,再有记载时,这书主人的弟弟已经死了,而书主人则将“弟媳”占为己有,又是一段彼此折磨的时光。到最后一页,那姑娘病死,书主人“黯然*,与之同去”,字迹潦草凌乱,显是悲不自胜。
这册书卷是孟七七在书房中无聊,沿着书架翻找出来的——这一卷书一看起来就是经常被人摩挲的样子,封面黄旧,边角卷起。她本来只是抽出来扫一眼,看到上面的批注这才起了兴趣仔细看下去。
倒没料到是这么个悲伤的故事。
上官千杀已经认出这是高建业的字迹,明白这是高建业与高志远母亲的故事。高建业在世之时,这旧书房除了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敢入,这卷书册他就近放在书架第一列。后来上官千杀收缴西北军,底下人查抄高府各处,却也不会每册书都翻开瞧瞧,更何况是这样一本不起眼的兵法书。高建业怎么也想不到,他心底隐秘的□□,会有一日被孟七七这样一个小姑娘翻出来。
孟七七虽然不认识高建业的字迹,但是出现在高府书房的这样一卷书,主人自然是原来的高将军。她心底也若明若暗地明白几分。
上官千杀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为之伤怀,便替她合起那卷书,淡声道:“只是故事罢了。”
孟七七看了旁人的爱情悲剧,倒是更生出一股要珍惜眼前人的心意来,她跪坐起来,环住上官千杀的腰,把脸贴在他身上,软软道:“我想你。”
上官千杀明知她是个口不对心的小骗子。若当真想他,怎么会不去更近的军营,反倒来了高府?又怎么会他都站到她面前了,还要专心致志先看完故事?可见也不是真的想他。
上官千杀摩挲着女孩细嫩的脖颈,沉默了片刻,淡声问道:“当真想我?”
孟七七是什么人?饶是上官千杀面无表情的时候,她都能从中看出他心中的情绪来。更何况他这样问出来。她面上微红,有些羞愧,自然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好在脸埋在他怀中,也不怕人瞧出不妥来。她环紧了双臂,感知到隔了几层布料的那熟悉的体温,软软道:“抱着你才觉出想你来。”
上官千杀轻哼一声,似乎是笑意中带了点薄怒。
☆、第106章
孟七七听了脑袋顶上传来的这声哼笑,当即决定转移话题。她松开环住上官千杀腰身的手,退回到软榻另一侧的长窗下,一手在脸旁边扇着,一手去推窗扇,“这屋里烧了地龙,当真是热……”
长窗悠悠晃开,一股冷而清爽的空气涌了进来。
孟七七又捡起毯子来,“高建业这里真是奢华。我在府衙住着,可没高府这样好的房屋景致……”
上官千杀在软榻外侧半躺下来,长腿舒展在塌边,整个人像一棵横倒的玉树。他顺着孟七七的动作望向窗外,沉默着,没接她的话。
窗外是一院初绽的白梅,有不知名的灰雀跃动在横伸的枝桠上,发出不算悦耳的鸣叫声。
孟七七自己身上披了毯子,笑着扑到他身边去,展开手臂,要将他也拢在温暖的毯子底下。
上官千杀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往到了自己跟前的女孩脸上一转,又荡了开去,重又停在了窗外梅花上。听女孩叽叽喳喳说着话为他盖上同一床毯子,上官千杀只出神望着窗外,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女孩的长发,从发顶一路滑落在浓密的发梢。
他从来没有摸过这样凉的头发。
孟七七学着他的动作,也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嘶”了一声,冰得收回手来。她方才去开窗,又在窗下折腾一番,身上盖着毯子倒还暖和,发丝里却已经吸饱了北地严冬的寒气。
“战神大人?”孟七七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悄悄抬眼看他。这段日子来,两人相处的时候,每当战神大人这样沉默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心里打鼓。
“嗯?”上官千杀从胸腔里发出一个音来。
那声音落在孟七七耳膜上时,还带着撩拨人心的磁性振动。
孟七七对上他落下来的浅浅目光,忽然间脑袋里就卡壳了,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西北军垮台之后,被重新收编。原本这十万人马按照律法军令,应该是由朝廷发来敕令,决定怎么收编。但是实际情况下,不用朝廷发话,这十万人马自然而然会落入上官千杀口袋中,毕竟他的拳头大嘛。只是孟七七横插一脚,她既背靠府衙代表朝廷,名正言顺;又早备下了内应之人,提前分化了西北军。是以这几日下来,孟七七已经将西北军的三分之二收归朝廷——名义上的。实际上,这三分之二的西北军是被她收到自己势力范围内来了。
她做这些的时候,上官千杀始终没有表明态度。理性上来看,一来,孟七七代表朝廷,只要上官千杀不是说即刻要反,便不会直接出面反对;二来,诚如高建业垂死挣扎时所说,这十万西北军人吃马嚼,军粮马粮是非常重的一笔负担——孟七七分走三分之二的人马,其实也是分走三分之二的负担。当然这是理性上来分析,但如果上官千杀决心阻挠,那孟七七不说束手无策,但至少收编的过程会非常艰难——但是那样一来,两个人之间就会非常尴尬了。俗称“撕破脸”。
在她动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上官千杀始终没有干涉过。
孟七七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这整件事情的。但她知道,照着战神大人的性格,她几乎不可能等到他主动开口问了。一个永远不发问的人是很可怕的。因为人在问事情的时候,其实暴露的是自己的心思——想要知道什么、对什么感兴趣、担忧的弱点在哪里。而上官千杀从来不问。所以旁人就无从揣测他的心思。然而在孟七七此刻的立场上,她又有些庆幸于战神大人永不发问的个性。若他当真问了,她该如何回答?
不过既然战神大人已经亲自动手杀了高家一众人,她又成功收编了三分之二的西北军,倒是有桩事情可以对他明说了。
“战神大人,”孟七七想到此处,心里轻快了些,这桩事情憋在心里小半月总算可以吐露了,“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完了不要生气好不好?”她定定地仰脸望着上官千杀,说是心里轻快了些,但嘴角还不自觉紧张地抿着。
上官千杀静静看着她,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含笑点头这就应承下来,而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她的长发,淡声道:“说说看。”
孟七七忽然间有点恍惚,这个她爱的男人明明就在眼前,而她正依偎在他怀里,可是好像他又并不在她眼前,而是在极遥远的地方。他的人离她那么近,可是他的心思却离她那么远。她看不清也捉不住,这样想着,表情上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点端倪来。
也是怪上官千杀从前经年累月地宠着她,竟养得孟七七在他这里一点儿算不上冷淡的冷淡都受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