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浅浅的气息中,刚自梦中醒来的风难认出了她,但就着她儒湿的小手抚触,他有些愕然,翻开她的掌心,那上头未予的液体,在他心头泛起强烈的不安。
他急切地问:‘发生什么事?”
无愁不发一言地将他拥入怀中,用力地想要分担,可是她却发现,她根本就无能为力,这种痛,谁也替他担不了。
因为她的不言不语,因为她激越的举止,对于出了什么事,风淮心中霎时有数,只是,他无法想象,更想要去抵抗她开口说出的那一刻,耳畔的心跳声轰隆隆的,一声比一声急,像是刑场上的阵阵催人魂的擂鼓声,令人心惊胆颤又神魂欲断。
“是谁?”他的声调里,隐约地渗入了些许抖瑟。
“悬雨。”她踌躇了许久,还是狠下心开口。
风淮的脑际顿时空茫一片,缓缓地推开她,瞪大的眼瞳,看来像是暗夜里的两潭死水。
时光的记忆扉页,忽然在风淮的脑海中翻飞了起来,在寒暑、春秋的流转中,宫悬雨的脸庞是如此的清晰、是那么的近,每一个画面,争先恐后地跃上他的心头。
宫悬雨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所漾出的笑脸、十年来一直跟随在他身旁的侧影、总喜欢用重复词汇的说话方式皆历历在目,当他选择远离京兆时,宫悬雨二话不说地背起包袱跟着他上路,那坚定不移的脚步声,也还在他的耳际徘徊……
仿佛刚发生的一如昨日般,都还鲜明地—一烙印在他的心版上,可那昨日,却如握在手中的沙,不理会他的反对,也无视于他的请求,正—一倾漏出他的指缝,无论他握得再怎么用力再怎么紧,它依然止不住地逝去,而他,却什么也都留不住。
“风淮……”无愁迟疑地朝他伸出手。
风淮回避她的碰触,拒绝接受她此时所提供的任何宽慰,低首弓着背脊,独自咬紧牙关去承受那份锥心刺骨的疼痛。但在他干涩的眼眶里,没有丝毫泪意,只因为再多的泪水,也洗不去那份浓重的哀伤,此刻汹涌而上的哽咽,紧窒得让他喉际发疼,但他,努力地将它压下去,耗尽力气的,将它压回再也无法风平浪静的心里。
很痛,心房遭人生生地助去一部份的感觉很痛,让他的知觉几乎麻痹,虽然宫悬雨并不是他的血亲也不是手足,但却比任何人都还要熟知他、比谁都懂他,与他相处的时间也较谁都来得久,或许在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忘了宫悬雨是为何而出现在他身边,所肩负的使命又是什么,他只知道,悬雨是他的家人。
无愁以手掩住口鼻,不愿让任何微弱的泣音逸出,更不敢不经他允许地掉下一颗泪滴,只因她怕,怕会让伤心的他更难过得无以复加。
沉默地看着他急速起伏抽搐的背脊,她深深地觉得,他像人,他从不掩饰自己,他有喜怒哀乐,也会畅笑落泪,不似其他的是子,即使是失去了,也无动于衷。
“悬雨他……”她闭上眼,忠实地向他转述,“他很想再看一次,当你和你兄弟们在一起时的笑脸。”
尖锐而深痛的喘息,嘶嘶地划破了室内的幽暗,风淮绷紧了身子僵固不动,十指深刻地陷入掌心里,一指一印地刺进掌中,同时也戳向他心灰意冷的心口。
他多么渴望,他能更加善忘些,忘了眼前所见所闻的一切,忘了心头涛涛涌上的恨意,忘了他那自私的心愿,让一切重头来过,把已经失去或是正在消失的那些都捉回他的手心里,可是在门外,有着明日正等待着他,在已经选择了后,就再不能回头了,现在的他只能继续一步步朝他的目标走下去,无论曾发生什么事,也不管他曾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但,这样的心碎欲裂,究竟可以换来怎样的梦想?
执意仰首朝向日光,逆着风向行走,究竟能够走到什么地方?
会不会到了尽头时,与他同行的人,都早已—一在路途上离他而去,最后只留下孤独一人的他?到底该怎么走才是正确的?他该怎么做,才能够在得到之前阻止再次的失去?
“不要放弃,因为你还有我……”无愁伏在他身上落泪纷纷,“你还有我,请你为了我存在……”
风淮始终没有开口,任无边的黑暗朝他包围掩没,许久后,他缓缓仰起头,嘶哑的音息自他的喉际窜出,一声声地,回荡在沉寂的黑暗里。
“风淮,风淮……”无愁揽住他的肩膀,一声声地在他耳边低唤,直到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天候还是一样地清寒,但落雪的数量愈来愈少,薄薄的雪花随着风儿一吹,就飘离了它原本该落下的路径,飞奔向不知归处的远方。
那夜过后,风淮将自己关在房内不见任何人,执意将自己沉陷在黑暗里,直到等在房外不肯离开的无愁病卧在他的门前,风淮才有如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打开房门抱着无愁去就医,接下来,他又在无愁的病房里待了数日。
好不容易等到风淮踏出房门外,等着他主事和发落的庞云,立即主动地来到他的书斋里访罪。
“王爷,我……”面色灰败的庞云犹豫地启口,但终究还是无法吐出完整的字句。
“我不想听自责的话。”风淮没有理会他的表情,坐在椅内专注地看着宫悬雨遗留下来的那柄墨阳宝剑。
“是。”他闷声应着,心底反而希望风淮能够对他兴师问罪,而不是摆出这等平静的模样。 风谁抬起头来,“悬雨回到宜家了吗?〃’由于他的不愿承认、不愿去相信,以致在他醒过来时日子已过了那么久,他甚至都没亲自把宫悬雨给送回去。
“已经运回去了。”负责打点一切的庞云朝他点着头。
他试着稳住者调,‘:宫家的人……怎么说?”
“他们什么也没说。”庞云对宜家那副不怨忽、不讨个原因的态度十分过意不去,“接替悬雨的人,很快就会到。”
风淮搁下手中沉重的墨阳,“这世上,没有谁可以替代谁的。”
“我知道……”
在室内的气息又将流淌至伤愁化成的漩过里前,风淮的指尖再一次地滑过冰冷的墨阳。
他顿时断下决心,“庞云,看在悬雨的份上,去做件事。”
“什么事?”庞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格外明亮的双眼。
“让西内付出代价。”
庞云猛然一怔,在听清了他的话时,同时也明白了富悬雨在他心中的重要性。
他并没有改变他的坚持,“除了别动我的兄弟外,你尽管放手去做。”
“明白了。”庞云一口答应下来,正欲转身离去时,风淮又叫住他。
“还有,别放过南内。”一不作二不休的风淮,索性大刀阔斧地扫除起困围着卫王党的障碍。
‘南内?”钱财这方面。不是已有莫府暂时补上了吗?他怎会想刻意去找舒河的麻烦?
风淮微微勾起唇角,“叫老四把他咬住的钱全都给我吐出来。”莫府的银子,他拿了多少日后他就要奉还多少,而老翁的老本,他也要连本带利地还给老翁,他可不允许舒河这等拦路打劫的行径。
“只怕膝王那一关……”庞云为难地杵着眉心,“不好过。”已咬上的猪物,舒河怎可能轻易地松口?其实这只是舒河对付卫王党的第一步而已,只怕往后还有更多的手段会冲着他们而来。
“拿去。”风淮自抽中拿出一封泛黄的信签。
他不解地接过,‘’这是什么?”
“对付老四的唯一办法。”要对付全身上下没一处弱点的舒河,就只能从这里下手了。
“这是……”读着信签内容的庞云忽地脸色大变,“她是谁?”
“老四的情人。”
“可她是……”他一手按着额,无法想象竟会有这种事发生在皇家内,“律滔知道这件事吗?”早些年前律滔与舒河焦不离盂,想必律滔应当也知道这事,可律滔怎没有把握机会?是因为曾经失败过吗?
“他不知道,就连跟在老四身边的老九也都不知情。”
风淮却给了他一个意外的答案,“为了她,老四可以说是用足了瞒天过海这~招。”
“那你怎么知道的?”感觉自己似乎偷窥了一个秘密的庞云,一时之间忙着考虑起运用这个方法来对付舒河后,即将会为这座皇室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从很久前我就知道了。在老四有意为皇时,我就知道了。”风淮幽远的语气,像极了来自远方的叹息,“我虽不想成全老四,更无法容忍有这种事发生,可是,我并不
想去扯我兄弟的后腿,所以我才一直不把这事掀出来。”
“为何你改变初衷了?”庞云淡淡地观察着他的神色,总觉得他的作法、面对兄弟时的心态,似乎已和先前有所不同了。
他冷冷地道,“他是我的政敌。”兄弟间的楚河汉界早就已经存在,只是他一直没有去承认而已,现在,再伪装下去也无济于事了,他早就该去正视他和他们兄弟间的新身份。
“这事圣上知道吗?”庞云扬着手上的信签问。
“还不知道。”
“什么?”他愕然地瞪大眼眸,反复揣想后不禁有些犹豫,“若是把他们的事张扬开来,你不怕这么做会刺激到圣上的病体?”在这个时候,圣上的龙体可不允许出任何差错,要不然,京兆恐怕就要直接进行宫变了。
风淮反倒走至他的身旁拍着他的肩头,“放心,为了父皇,摄政王会不顾一切把这件事挡下来。到时,咱们就等着看二哥亲自去对付老四。”若不是经过深思熟虑,他也不致于出此下策。
庞云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宽心,仔细地打量着风淮在灿灿日光下的那双眼眸,他发现风淮的身子站得比以往更直,昂首顶天的身影,似想要撑持起一切,在他脚下的步伐,也不再有以往的不稳和动摇。
“王爷,你怎么了?”他担心地问,深怕他是因宫悬雨的事而受了刺激。
风淮缓缓摇首,“我失去得够多了,我必须加快脚步阻止我再失去。”
已成定局的过去,他无法弥过,但未知的将来,却是可以掌握,在他的身畔,还有那么多依附着他的人,为了他们,他不想要再有一次的遗憾。
“你不再顾忌手足相残这四字了吗?”他可能不知道,他的这种作法,正是以往他最是排斥一项。
他的笑意里带着凄凉,“谁教它是这个棋局里的唯一生存法则?”
‘很抱歉,让你以这种方式体验到真实的人生……”庞云垂下双眼,丝丝的懊悔又溜进了他的心底。
“让我醒了也好,人总不能一直都活在梦想里。”风淮的心头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松弛感,那些沉沉压在他心版上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无踪。
在宫悬雨离去的那夜,站在他心房里的那名刽子手,一刀狠狠地挥向他,斩断了他心房上最后的一具枷锁,在锁铐清脆落地时,松开了他被紧锁住的双脚,放他前行。
在庞云转过身去时,风淮的声音又再度传进他的耳底。
“记住,只要我在世上一日,他们就都得活着。”已犯的错误是不容修正的,可是只要有机会,就应该避免再犯一回。
“这次我会牢牢记得的。”庞云的脚步停顿了一会,在肯定地应允他之后,大步地离去。
穿越窗棂的朝阳,丝丝温柔的光影洒落在墨阳宝剑上,风淮定眼瞧着它,在瑰丽的霞彩间反复地在脑海中温习着宫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