睑凄楚得雪白无色。
怀炽扭头过去,赫然发现堤邑不知何时已站在那,令他的心房猛地揪紧。
她听见了多少?盛载在她眼底的,是失望吗?
「不是叫你别让王妃出来吗?大夫说她最少也要躺上个两日才妥当。」他大步大步地走向她,首先瞪向一旁扶持著堤邑的润儿,把没来由的心虚,全都转移在怒火里。
「别怪她……」她费力地推开他的怀抱走至厅中,几乎无法忍受他在这时再碰她。
他怅然若失地看著自已空荡的双掌,「堤邑……」
辛无疚马上咬住这个机会,「堤邑,跟我回去。」既然女儿知道事情的始末,也看清怀炽是个怎样的人了,他更有权利将她要回来。
但堤邑却站在厅中不动,完全没有准备该怎麽来面对两难的局西。
「还不走?」辛无疚瞪著她生根的双足。
「我……」她语气颤颤地启口,思绪摇摇欲坠的,没有一个可攀附的方向。
「你是我的妻。」怀炽站在她身後缓缓地说著,声音里藏著一抹忧伤,「你忘了吗?」
因为他忧伤的音律,堤邑忍不往回头看他,而他迎向她的眼神,还是和从前一样,充满了会让她轻易陷入的十里柔情。
他们……要她选择吗?可是,他们怎可以这麽残酷?他们是希望她怎麽选择?
此刻的她,是个站在路口的人,往前一跨,就将是海角天涯永不能回头的棘路,而她,还要承受著妇德的鞭笞;若是回过头走回去,心中那因他而不能愈合的缺口,又已经百孔千疮,并且还要背上不孝的罪名一辈子。
喉间极度焦灼哽咽,泪水在眼眶里苦苦徘徊,她试著想启口,却发不出声,她知道,她必须说些什麽,可是她更怕在开口了後,无论说什麽、无论选择了谁,她都将後悔一辈子。
虽然,过往的种种犹如轻烟,更像一声叹息,在转眼间便过去了,什麽都覆水难收。
现下,她可以重回父亲的怀抱,摆脱过去的一切和伤人的旧情,重新做人或是另觅新情新婿,再将整座天地换个颜色,而後在无声的日子里,一点一滴的忘却这个深扎在她生命里的男人。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她收不回来的不只是过往,在怀炽身上,她收不回来的,还有她曾倾尽全部的爱。
欲窒的气息,在对峙的三方中不断地累积,怀炽等待著,辛无疚也等待著,而在这两名男子的眼中,堤邑都看到了心碎。
为什麽情字会让每个人都心碎?无论是亲情或是爱情,是不是只要与情字沾上了,就注定将有此下场?
沉默悬者至顶点後,辛无疚赤瞪著眼,额上青筋直跳,不敢相信她竟因爱而盲目至此,看不穿、悟不透的在犹豫。
他忍不住暴喝:「难道你还不明白他只是想利用你?」
「我明白……」堤邑极力将眼眶中的泪珠压下去,抖颤地握紧拳逼自己把话吐出,「可是,他是我的夫。」从过了门之後,她就已经不再是辛家的人了,纵使是死,她也是皇家的魂。
他用力拍著胸口,「那我这个父呢?」
「爹……」她艰辛地唤,眼中泪影浇浇。
「在家从父,出了阁,她本就该从夫。」怀炽走至堤邑的身後,伸出双臂将她圈进怀中拥紧,不容实疑地迎上辛无疚的目光,「她是我的妻,谁都不许从我的手中夺走她。」
「你真的要他?」辛无疚无法接受,觉得自己在官位被夺走後,又再一次地被剥夺了。
她痛苦地闭上眼,「我不能选的……」她能够选择的时分早已错过了,早在春日来临时,她就不该在盛开的桃花树下遇见他,而那时,她也不该选择把心给赔上。
沉默忽地降临在辛无疚的身上。这次,他败得彻彻底底,什麽都输了,就连血脉相亲的女儿—也要背叛他……
长久的静默过後,他抬起头来,眼中有著不回头的决绝,「咱们父女,就到今日为止,此後,再无瓜葛。」
「爹!」堤邑忙不迭地自怀炽的怀中挣开来,直要追上辛无疚疾行离开的步伐,但脚边的罗裙一绊,令她不住地往前倾倒,而迫在她身後的怀炽,则急忙将她揽回怀里。
低首看著怀里泪水恣意奔流的她,怀炽不舍地在为她拭泪时,发现她的眼神有些迷离,而他掌下的温度似乎也更高了些。
他回过头,「天海,快去请大夫来。」
冷天海沉重地叹了叹,无奈的在这深更夜半的时分,去把方送回去的大夫,再从被窝里挖起来再将他打包带来这里。或许,乾脆在府里弄间客院好了,因为照眼前的情形来看,往後怀炽将会很需要大夫也说不定。
辛无疚离去的背影,一步步地,被吞噬在浓重的夜色里,堤邑偎靠著不肯放开她的怀炽,断了线的泪背叛了她的双眼,不可抑止地逃离眼眶坠落,在落地时,成了一朵朵的泪花。
她气若游丝地低喃,「你怎麽可以……」
「你说什麽?」他听不清,忙将她更抱近自己。
「你怎可以将我变成一个有罪之人?」她迎上他的眼,眼底满是憾痛。
怀炽怔住了,「有罪?」有罪的人怎会是她?再怎麽样都有他挡在她的面前,她不该接受一丝一毫的风雨。
她幽侧地闭上眼,「是的,我有罪。」
此时此刻,堤邑终於明白那日怀炽为何要带她去看烟花,也明白了怀炽会选她为妻的理由,那些从前她所理不清的心事,此刻她全都洞悉明白。
他爱的不是她,也不是她的文采,他爱的是她的身分和地位,藉由她,他可以将他人伤得更深更重。如果伤人是一种罪愆,而他的双手也已沾满了罪孽,那麽,她的罪比他的还深,因为她是助他的创子手,她有罪的,她与他同罪。
环首看向四处,堤邑的眼虽有些迷茫,但她却觉得从没像此刻这般看清世界过,现在的她,看清了她所处的地位、所站的位置,在她的双足下,是个进也不是退也不得的绝处,夫家的人视她为弈子,在利用完她後,她将不知再如何自处;而父家的人,则视她为叛徒,斩断了血脉亲缘,留下孤单的她。
在梦醒这日,堤邑才发现,她的爱情是一场骗局,就连春天也欺骗她,是春天护她进入这场梦境,并把她推陷入无可挽救的忧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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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是如此诡红妖娆,堤邑在月下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清扬的风,将萧瑟的园子吹得飒然作响。
曾经蛇紫嫣红、花绽如海的美丽庭园,一夜之间,花凋了,落花漫天飞舞,残风将林里的碎花掉叶自地上吹起,在空中旋绕成一圈又一圈,直窜上天际,奔向妖光般焕红的月。
她柔顺的发丝轻曳如波浪,衣衫在凉风中恣意地飘荡,月下看来,莹莹闪亮,风来了,像是掀起一双羽翅。
怀炽还记得,他曾觉得她像是失了羽衣的仙子,因为莫可奈何,所以停留在不属於她的人间。可是他也记得,她的羽衣是一双丝绸做的丝履,她一直都穿不惯,因此,她这名流落人间的仙子,不会离开他而回到天界去。
悉悉卒卒的声响,是踩在已然冰冷的花身上的声音,他循声看去,穿著丝履的堤邑,正从他的身畔经过,一步步地走向那轮月的方向,望著她足下的丝履,一股未曾相识的冷颤爬上他的背脊。
她穿上了,记得从前每个嗅著花朵清香醒来的早晨,堤邑总会在下床前依偎在他的身旁,软声地央求他为她穿上永远不知该如何穿上的丝履,没有他的帮助,她白细的指尖怎麽也没法子自彩带中挣脱开来,而今,毋需他出手相助,她已知道了穿上那双在他眼中看似羽衣的丝履,小小的纤影,在园中步步远离,渐行渐远。
抚按著胸口,他觉得胸膛里的血液都冷了,那份曾经温暖的感觉,再寻不遇,不知该如何挽回。
怀炽自梦中惊醒,两掌紧抵著桌案,惊寤仍未自他的脸上散去,冷汗争先恐後地自他额上沁出。
堤邑……
他回首看向床榻,杳无一人的榻上,并无堤邑的身影。
没来由的心慌,霎时将他紧紧攫往,他抬首看向窗外—一轮尚未圆满的月,静静挂在窗边。
他的梦境……
瞬时,他推开桌案跑向屋外,直觉地奔向那梦中落花一地的园子,去寻找他已找回羽衣的仙子。
众人皆寐的深宵,在堤邑心爱的园子里,照焰火星似流萤般,乘著轻送的夜风,在林间逐风穿梭,看似人间的点点流星。
怀炽奔跑的步伐停止在一株修剪过的桃树旁,喘息不已的他看见园中,堤邑静蹲在一只火盆前,似在烧著什麽,火盆中火焰腾起又坠落的光影,将她小睑映照得明灿透亮。
喘息方歇,他来到她的面前,见她在凉风中穿得单薄,忙脱下身上的外衫披在她身上,而後蹲在她的身旁,嗅著空气中奇异的香味,那味道是如此熟识,像是在笔墨间总会淡淡沁出的龙涎香。
「在烧什麽?」他侧首望著她平静的面容。
「爱情。」
爱情?
怀炽微蹙著眉,发现在她的脚边,堆了一本本的书册,而火盆里所焚烧的正是书册,龙涎香的香味,自摇曳的火苗中冉冉窜飞。
「我在火化我的爱情。」堤邑再扔落一本书册,静静看它在贪婪的焰火中灿烧起来。
怀炽骤感不安,顾不得烫炙,他伸手自焰丛中救回那本正被火苗吞噬的书册,使劲拍熄火星後,他翻开焦灰的书页,映入他眼中的,是她娟秀的字迹。
是她写的诗文,怀炽努力在火光下辨认她究竟在书上写了什麽,看著那一行行即便是相思,此刻亦成灰的诗文,他才发现,她所烧的,是她在漫漫长日里所写下来的心情,是那些她总没机会拿给他瞧,也不曾在他耳畔细细娇诉的情意,和他还未来得及领受过的心动。
她在焚烧她的爱情。
书册自他的掌中掉落,他惊悚的眼瞳不住地张大,顾不得一切,他伸手去抢救被她扔进火堆里的其他书册,但,彷佛上苍都要和他作对似的,风儿愈吹愈急,烧得狂烈的焰火宛如一条火龙,席卷著火盆里易燃的书册,令只救回数册而不得不收手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它们逐渐在盆内化为灰烬。
「看著我。」他紧握著她的肩,急切地将她拉向自已,「我没有变,我依然是那个怀炽,我没有欺骗过你!」
堤邑淡淡地看著他无措的面庞,眼眸平静如水,「你是没变,你只是露出了原本的模样而已。」
手心有些炙痛,就像是刚才的那盆火还未烧尽似的,正在他的双掌里灼灼焚烧,令他缓缓松开她。
他没见过这样的堤邑。
「我一直认为,我是懂你的,但到後来,我发现,我所懂的,只是你其中的一部分。」堤邑拾起地上的火钳,拨动著盆里未燃尽的残焰,自言自语地说著,「我也总认为,我能够改变你,让你明白什麽是你该重视和珍惜的,可是至今我才知,我做不到。」
他敏锐地听出她话中的细微处,「是谁要你改变我的?」
「律滔」她并没有隐瞒。
一把心火在怀炽的心中骤起。是他,那个披著伪面的兄长,也是他在看清这名兄长真正的模样後,已有数年不曾往来过的亲人。
「不要相信律滔的话,你不明白真正的他,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律滔曾和她走得那麽近,那麽,津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