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还活著啊!」朵湛两眼泛满心慌,双手紧紧揪扯住他身上的镗甲,「你看看他们,他们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你怎能就这样罔顾他们的性命下令焚城?」
铁勒眯细了眼,「你究竟做不做?」
「我不杀他们,我不杀人!」他大声拒绝,拒绝让双手沾上一丝污点,拒绝背负一丝愧疚。
铁勒拉过他,抬起他的脸要他看清那些躺在他脚下的城民。
「不杀他们,你以尢在经历过这些灾痛和生离死别之後他们还活得下去吗?你又知道他们哪个人身上没带著疫源病种?若是让他们带著病种走出城,他们一人即可害死千百条人命,你的一念之仁将因此害死多少无辜百姓?而到时你又得多杀多少人、多焚几座城?」
冷汗涔涔滑下他的额际,「我……」
「看著他,务必要他彻底执行圣谕。」铁勒在他犹豫的当头一把松开他,回眸狠瞪向身旁跟著他们南下执行焚城的部属,「他若是没奉旨照办,我会连你们一块烧了,就由你们陪著全城百姓一块死在这里!」
「是……」知道铁勒言出必行的众人胆战心惊的接令。
「二哥!」朵湛追不回铁勒大步离去的身影。
「皇七子……」转眼间,所有部属纷纷在他的身边跪下,「卑职等求求您了……」
求他?不,是逼他。
窒人的死寂盘旋在朵湛的身上,他茫然地看著众人期待著他的眼神,也看著城民们充满悸怖的双眼。他该拿这些人怎麽办?活活的烧死他们?他办不到;叫部属们先杀了他们?那样他们还得再受刀剑之苦。
「拿毒来。」过了很久,他终於开口。
「毒?」
他别过眼,用力喘息,「别让他们痛苦,在焚城之前给他们服下……」
在城民的眼中,朵湛看见他们眼底的希望渐渐淡了,最後笼罩上横竖都逃不掉一死的泪光,眼看著地上的城民一被喂下掺了毒的水酒,有些是被迫的,有些则是心怀感谢,有些则在濒死前挣扎。
「帮我……」一名服下毒的男子紧揪住朵湛的脚,因毒性发作而痛苦地涨紫了一张脸庞。
死得太慢,太折磨了。
不假思索也没有犹豫,朵湛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际的佩刀,一刀刺向男子的胸膛成全他,但顺著刀势,腥甜而温暖的血,像有生命的小蛇爬上他的脚边,令血光中的他微微一怔,硬生生地止住手中未竟的刀势。
他在做什麽?
为结束痛苦而让他人更痛苦?为结束血腥而更血腥?
在成全之下杀人,他成全了什麽?也许,他本来就是想这麽做的,只是他不想表露出来,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内心里其实也是无情的,他只是需要有人给他一个藉口或是理由,好来掩饰他的罪愆,好来让他的内疚合理化,他只是想成全他满腔虚伪的仁义道德而已。
胸口灼灼烫热,全身的血液集中在脑海里翻涌,他赫然发现他在血光中看见自己拥有更多的杀意,和一份不该有的痛快感,这令他感到心慌,好想快点结束眼前的这一切,就这样一把火烧光它,随手拈熄这些生灵的生命,再把这些盖在记忆底下,当作从没发生过,可是他初开杀戒的双手却动不了。
动不了,即使脚边的男子发出凄厉的哀号,甚至紧捉住他的脚,十指紧紧陷入他的腿际,将他抓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以发泄此刻所受的痛苦,朵湛就是僵直著身体,整个人动不了。
铁勒的大掌蓦地覆上他的手,在刀柄上用力一使劲,一刀直剖至心房,俐落地让那名男子在眨眼之间迅即断气,快得连一点痛苦也没有。
低首看著脚边死去的男子,朵湛的眼瞳没有焦距。
「你愈仁慈,也就愈残忍。」铁勒气急败坏地捉紧他的双臂用力摇晃,「而你最残忍的,就是你的仁慈!」毒杀他们?为什麽不一刀给他们个痛快?
朵湛惶惶颠退了几步,像个被看穿的人。
「不要躲!」铁勒厉声要他面对,「你以为双手不沾血就不罪恶吗?你以为袖手旁观就表示你没有参与吗?」
图穷匕现,在铁勒的眼眸下,他才知道自己是个什麽样的人,而那被揭穿的现实,却是那麽难以接受,他不想承认他是这样的人,更懊悔他曾下了那个毒杀的命令,只因那道命令,它引出了一切。
命部属飞快地速决那些毒发的人後,铁勒将他扯出城外,在他脑中一片空白时大声地在他耳边喝令。
「下令!」
朵湛无意识地低语,「点火……」
望著被冲天烈焰一点一点吞噬焚烧的襄城,在朵湛的胸臆里,好像有种东西也随著那座城被烧尽了。
杀一人,保苍生,他杀了那麽多人,就能换得这个国家永远的安康太平吗,为了大我,他可以牺牲一座襄城的城民,那往後当他站在朝野上时,他若认为他理壮,而他人理亏,为成就那所谓的大义,他又会去牺牲谁?
他不敢想,因为从襄城的经验里他知道,他做得出来,往後若是再遇上了,他定会再去做一回,而那时,他不可能再敢存有任何仁慈之心,为了弥补先前的过错,他会毫不犹豫毫不留情。只是一日不再有仁慈之心,那时他将会成为什麽?他所身处的京兆,会不会成为下一座襄城?
「我给你时间。」铁勒一手搭著他的肩头,意喻深远地在他有些听不清的耳边说著,「等你想通了後,再来告诉我你将来的路要怎麽走。」
焚城之後,淮南一带的疫情总算是控制住了,朵湛也因此而受封勋由皇七子进爵为襄王。
但他宁可不要那个荣卫王称。
襄王,这襄字,是他一辈子的阴影。襄城,并不是焚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而是在他的心版上!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像个一生磨灭不去的烙印,让他在往後的每一日都要面对他是个刽子手这个事实。
那年夏季,他跌入夜复一夜的噩梦里,襄城的百姓们在他的梦境里徘徊,所有人都在梦里回过头来,用至死不瞑的双目赤瞪著他,无声地控诉著他扼断他们生命的毒杀。
他们的身影,总是在熊熊的火光里出现,然後在铁勒所挥下的刀影中消失,一夜又一夜,逼他承认他的仁慈是多麽的残忍。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摆荡在该仁还是该义之间,未来所有的蓝图,成了一片空白。
朵湛不再上朝,也拒绝为官,在他还不知将来的路途该怎麽走时,铁勒早已带著属於自己的人,远赴北狄去开创另一片天下,而他,却不得不逃到佛前,甚至想出家以逃避那日日夜夜缠住他不放的噩梦,以及,他的後悔。
同样在那年的夏夜,在他的梦里,多了另一道纤细的身影。
是楚婉。
她总是在他的梦里婷婷地笑,用一双不知晓世愁的水眸凝睇著他,像株奉献的莲,毫不保留地拥抱他一身的疲惫和孤寂,而她的病,让他格外觉得生命是如此脆弱,是如此需要用尽心力来珍惜。
因为她的需要,和那份被人倚赖的感觉,让他曾经万念俱灰的心房,因她而点燃了一盏明灯,开启了他人生里的平静岁月,也让他的噩梦远去重拾生活。只是她照亮他生命的灯火,总是奄燃欲熄,让他害怕他会有失去她的一天,为了她,为了他自己,他终於对未来作出了决定。
在那年夏日的尾声,朵湛端坐在佛前告诉自己……
不做,那就什麽都不要做,彻彻底底把自己逐出事外,无论发生什麽事也不沾染半分;若要做,他便要全力以赴,不牵念不优柔寡断,他不要再有一次後悔!
下一页
回首页
第六章
头一日,朵湛觉得紫宸殿的空气是如此薰暖,夏日的南风轻巧地掀起纱帘,将殿外莲荷的幽香轻轻飘送至一室里,这味道,就像是楚婉的存在,他记得他总能在她身上找著这专属的香气。
再次拧乾手上的绫巾,一颗晶澈的水珠落至楚婉雪白的面颊上,朵湛躺在她身侧半支著身子,手中的绫巾吸取了她颊上的水珠,滑过她粉白的颊、菱似的唇、以笔描绘过的黛眉,将她为嫁他人而施的脂粉全都卸去,还给他一张他日思夜念的容颜。
动手褪去她一身喜红的嫁裳,感觉她沁凉如丝的肌肤贴上他的,像道浅浅的清泉,徐徐滋润了他已焦灼得欲炙的身心,这阵子来总无法倾泄的热意自他的胸口散去,奇异地因她而平息了。他再将她发上的累赘物部除去,任被散浓密似绸的长发,淹没了他们俩。
朵湛收拢了双臂让她枕进怀里,柔柔腻腻的每一寸雪肤与他紧密地贴合著,望著从在长信府合起双眼就不曾再睁开的她,他并不想将她自释放疲惫的睡海里唤醒,大掌轻盈的覆在她的心口上,在感觉她的心跳已渐渐不再那般急促时,他紧紧揪锁著的眉心终於松弛开来。
只是,全身的感觉都很敏锐,像是经过长久的沉睡後刚刚苏醒过来,每一根拂过他胸坎的发丝,都能扯动他紧窒已久的情绪,每一次浅浅吹拂的气息,都能撩起记忆中那些为她储存的深情。
就著烛光,他的指尖来到她的眉心。
她额上的伤口早已愈合,只剩下像朵火焰的红疤,愈看,愈觉得它像道烙痕,每拂过一次,就更加在他心中烙上一回。
这样的她,他放不开的。
以前他曾对她说过,他愿放弃所有来与她长相守,可是到了後来,必须放弃的人,不是在西内逐步加紧握权脚步的他,反却是她,而在她不畏流言尢他抛弃了亲人名声之後,他放不开。
楚婉在他怀里动了动,嘴边逸出含糊的低吟。
「别醒来。」朵湛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眼帘,催哄著她进入另一场梦境,「还不要醒来看清更正的我和这个世界。」
她侧首偎进他的颈项里,在找著了可以安心倚靠的角度後,放心地吁了口气,匀匀的气息随後缓缓传来。
对於她的安心,他的眼眸里充满痛苦。
「一直以来,你所看儿的,只是我的倒影。你看不见,真正的我。」伸手抚著她白玉般的背,他在她的发际悄声低喃,「你所爱的,是温柔似水的我。我不愿让你知道,我并不是一池温和的水,在我的血液里,也有著和我兄弟们一样斗争的本性。」
他藏不下去了,他不能否认这十年来,想离开她的念头一再在他的脑中滋生著,他想过,与其让她知道他的本性後离开,他宁愿先一步离开她,这样,她心中的朵湛就不会改变,可是她却一再用全然信任的柔情相逼,让他连将自己扯离她的力气也没有,不可自拔地掉进她的情网里,想回头,却再也来不及。
总认为,他能因她而改变,而这十年来,他也因她而变得不像是原本的自己。抛弃了以前的自我,他并没有感到後悔,也极力不想走回从前在未遇上她之时的朵湛,可是一道手谕却打乱了一切,闯进他的生活里破坏他辛苦维持的平静,让他看清,其实他要走回原本的自我只需轻轻跨过一道界线,他根本就没变,原始的野性仍好好地存在他的身上,只是暂时被束缚住了。
而束缚著他的人,是她,一直都是她。
可是现在,他却再也不能为了她而还原成佛前的一池水,不想让她知道却又放不开她,他真不知,日後要如河面对她,他更不希望,会在她的眼眸里找到一丝失望。
「朵湛……」楚婉梦中的轻呓飘进